第57章 伍拾陆·幻梦醒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兵变三日后,倾月阁正厅。

    昔日大小姐在坐的位置上,如今是陆瑜坐没坐相地瘫成一堆,手边放着一份死者名单,瞪眼瞪得目眦欲裂。

    “301”——穆苏刚走,只留下这个给他,并几句话交代了驻地内的烂摊子。月微露面及时,身死之人未过半数,在此浩劫之中着实不算很多,但还是每一个都令他痛彻心扉。伤得却多,爬不起来的不计其数,能爬起来的也多半精神恍惚,没有再敢往那片血海里看上一眼的。

    于是,昔日绿草成茵的格斗场中,刚飞完蝴蝶又飞苍蝇,气味飘散出数里之外,民间流言四起,内里惨状几乎隐瞒不住。

    却绝不能隐瞒不住。

    故而兵变当日,陆瑜便下令封闭驻地,由巩家负责派人医治伤患,除此之外,只穆苏一人可来往进出,传递消息。至于内里的一团烂摊子,他既不能露面,本有意交给平日里还算靠谱、又未重伤的楚筠带人收拾,谁料方才穆苏传话,那帮子熊玩意竟一个个吓破了胆,公然抗命,对峙了三日,生生把楚筠一头黑发愁出几根白毛来。

    陆瑜反思着,怪他素日立威太过,楚筠唱惯了白脸,一时治不了那群兵痞子也属正常。他既让贤,却不把主将之位让给楚筠,便也是早早看到了这一点。

    可他的理想人选——也是眼下众望所归,此刻正在床上与阎王下棋,自然没法替他出面解忧。思前想后无可用之人,大少爷抓抓头发,一拍桌子站起来,打算亲自去收拾那帮长本事的兔崽子。

    ——刚出门,便被雪撞见,不由分说地拎了回去。

    “兵变一过,月华谍者倾巢而出,莫说驻地里外,便是园子附近也遍布眼线,只等少爷露面了。少爷若执意送死,我不敢拦,只怕大小姐回来……受不住这份打击。”

    陆瑜顿时蔫了,又往正厅主位上瘫了下去,拨弄着那张死者名单,万分不甘心地小声抗辩道:“莫非让我在这园子里躲一辈子?”

    “待月微上位,少爷便是无关闲人,自可重获自由。”雪从他手中拿过那张纸,从头扫了一遍,许久,对他凉凉道贺,“再者楚家大少健在,少爷也可安心了。”

    正为那软柿子发愁的陆瑜轻哼一声:“少跟我提他……没用的东西。”

    怎么听怎么像是嗔怪的一句话,让雪脸色微微一沉,险些转身就走。

    却被陆瑜拉着灌了一耳朵抱怨。雪被迫听了他的困扰,想了想,不置一词地往颜倾空了三日的卧间走去。

    涅槃花开却无人照料,半死不活地垂着长茎,余香浅淡,远不如初绽时闻之惊艳了。雪目光在其上停留了片刻,叹了口气,先拎了水壶来浇花,后又寻物而归,让大少爷多等了片刻。

    她将一柄木刀放在陆瑜面前:“少爷可认得此物?”

    陆瑜半睁半闭的双眼一下子瞪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拿在手中细细掂量了片刻:“这不是在父亲……”

    雪一愣:“什么?”

    “没什么。”陆瑜不动声色地问她,“此物我认得,是外祖留给舅父之物。舅父过世后,是……留给倾丫头了么?”

    雪点了点头:“昔日临风堂虽落败,旧人仍在,木刀便是信物。那批人后来多半又自立门户,做起生意,也都混得不错。虽说规模不比藏雪阁……但梅小姐接任不久,前阵子又有伤人之事传出,可见阁中换血尚未完成,鱼龙混杂,恐不好张口求援。如今驻地中既有用人之处,他们也算背景干净、知根知底,何不调用?”

    陆瑜沉吟片刻:“生意人……颜倾是这样与你说的?”

    雪继续点头:“怎么,不是么?”

    陆瑜心累道:“是是,那便劳烦你去调人吧。”

    雪不疑有他,领命而去。

    陆瑜却深知不是。因为夏尹传下的那柄木刀,根本不在颜倾手中。夏风庭身故前,曾亲手将它交给了陆深。那木刀之下确有玄机,但不似颜倾拿来哄人这般简单。

    所谓临风堂旧人……恐怕是这位狡兔三窟的大小姐自己攀扯来的旧情,留待后用。

    如此,倒也算暂解了燃眉之急。

    陆瑜眼下无事可忙,决定再去看看月微。

    三日里,他其实往月微卧间跑了数次,却都被巩祯挡了下来,言说月微伤重,不便探视。可如今月微于他,不论旧情尚有千钧之重,不能亲自看上一眼,他终究不能放心。

    这一日却时来运转,巩祯开门见他,侧身将他让了进去,同时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人醒了。

    夏初闷热,陆瑜一件单衣都嫌不凉快,屋子里却烧着炭火,榻上换了冬日里用的厚被,格外单薄的小小美人平躺在被褥之间,瘦削得几乎看不出人形,只露一张凄凄惨惨却姿容犹在的巴掌小脸在外,怎么看怎么令人万般惋惜。

    可兵变之日,便是这小小美人以血肉之躯为饵,只身引开浮尘子千万,险些葬身血海,这才保下了护城军大半兵力。

    这是不输其父征战之勇的壮举——可惜不是每个英雄都有青史留名的机会,此番壮举,注定无法为世人传颂。

    陆瑜行至床边,已被屋子里的温度激出一身热汗,不由先转头问了巩祯一句:“这是怎么个疗法?对外伤可有效用?”

    巩祯有点无奈地看了床上的人一眼,解释道:“她自己要的。”

    夏月微人虽醒着,精力却不济,听陆瑜出声才勉力睁眼,开口向巩祯道:“火盆……灭了罢。”

    陆瑜先松了口气——人活得还算明白。却又被她大相径庭的声音惊得一愣,轻扯被角,才看到她颈上透血的纱布,登时自责上头:“你……月微,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才将你牵扯进来……”

    巩祯依言浇灭了火盆,又借打水之由转身欲走,留他们单独说话,却被陆瑜拦下:“不必避讳。”

    “是我……自己欲……”夏月微开口仍是吃力,陆瑜只好怀着十二万分的愧疚替她补足了后半句,“我知道。你若不想,自可不去,但落到如今境地,终究是我牵线的缘故,是……哥对不住你。”

    他自称一声“哥”,却让月微痛苦地闭了下眼,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能回忆的人。

    一屋子火盆带来的温度,也还原不了意识末尾那一个滚烫的怀抱。说起来,那人似乎也欠她一声抱歉,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还上?

    巩祯见她模样,一眼便洞穿了少女心事,于是对陆瑜一使眼色,开口道:“瑜兄来得正好,我方才道倾小姐无恙,月微不信,你且与她说说实情罢了。”

    夏月微蓦然重新张开了双眼。

    “哦,倾丫头啊……”陆瑜轻咳一声,“确实不能算是无恙。据我手下的人说,她当时孤身入局,做了……你在小酒铺下做过的事。以一人之力阻千百人内斗,其中艰险你定能想象,全身而退自是不可能的……但伤得不重,只是暂时不能下地,没法来看你。”

    巩祯赶紧在一旁附和:“正是。那混账命大,又是常年伤病不断的体质,早习惯了,有点伤好的也快。这次伤得还不及地牢那次,实在无需——”

    夏月微没说什么,只是又闭了眼,将“不信”二字顶在了脑门上。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陆瑜只好换了方子,沉声道:“你看到了,是不是?大火,蝴蝶,还有……白骨,是么?”

    夏月微长睫一动,似乎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噩梦,湿意瞬间漫上了细长漂亮的眼缝。

    陆瑜却道:“看到的时候,便没觉得眼熟么?或者说……耳熟?”

    夏月微眉心一蹙,又慢慢张开了一双兔子眼,不解其意地含泪看向他。

    “十二年前,将军府……你们家的传言,能想起来么?”

    ——将军府天降大火……而后那院子里,只有一具女童的骸骨静静卧着,上面还落了一只沾着牡丹香的白蝴蝶。

    只是如今,女童骸骨变成了大人模样,蝶翼上的香气亦被她亲手换了品种。

    陆瑜顶着月微不可置信的目光,淡定地解释道:“浮尘子有致幻作用,十二年前……与今日,皆是那虫子造下的罪业。或许你见了什么人,又或是见了什么惨烈之事,可都不是真的——我知道,你如今断然不肯信我,只等来日见到倾丫头,方能知我所言不虚了。”

    他又摇了摇头,叹道:“只是你不信我便不能安心,不过白白多煎熬些时日,届时伤病不愈,那丫头见了心疼,定要怪我嘴笨,没与你交代清楚。”接着,更深地叹了口气,“兄长难当,你们这些亲妹表妹的,我不要也罢了。”

    夏月微却突然开口:“表……妹?”

    陆瑜被她问得一愣,赶紧掰着手指算辈分去了。巩祯听了这一问,心中却咯噔一声,警铃大作。

    果然……兵变那日清晨,颜倾与她在医馆中讨论过的担忧,竟成真了。

    那日清晨,颜倾虽确有不适之处,但来寻她,却多半是来讨论月微的。她细数了那孩子种种古怪之处,巩祯则以慧眼辨析,给了她一个大胆的猜测——那孩子日前不肯唤一声“倾姐姐”,是不知她们确为血亲姐妹,不肯被她占这个便宜;而如今将“倾姐姐”挂在嘴上,恐怕也并未真的拿她当姐姐相待,而是……另有所图。

    如今看来,一语成谶。

    此事原是历史遗留问题。颜倾生母夏花灵本就身份低调,鲜有人知陆家夫人乃夏尹之女。再者陆深与夏风庭先为生死兄弟,再结连襟之谊,因此未曾改口,一向称兄道弟,月微亦打小顺理成章地跟着叫“陆伯”,而非惹人多问的“姑父”,难免忘了根源。

    加之颜倾嫌少以真实身份示人,又从未当着月微唤将军作舅父……

    如此阴差阳错,倒让那孩子想岔了大小姐失而复得、格外热切的手足之情——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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