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肆拾伍·邀月饮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颜倾酒未烹完,已有人悄然而至,身手虽不如月微轻盈莫测,却也勉强算得上矫捷,一举一动很有章法,此刻正做贼一般翻墙过院,直奔柳下而来。

    那竟是个块头不小的男人,粗布麻衣,看穿着并不起眼——难说真是贼人,还是大小姐确在等候的共饮之人。房顶上的夏月微顾不得杂念,立刻提起戒心,因出门未带配剑,只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袖口中滑出的一柄单刃小刀。

    树下烹酒的人耳力极佳,却岿然不动,剥完了最后一颗荔枝,拎起一块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去了手上沾染的醉人蜜汁。

    男人已至近前,只言片语没有,先规规矩矩地低了头。月微居高临下,看不清那人面容,却自他翻墙时的动作,与那板正得如同收割后的稻草一般的发型上,猜出可能是军中之人。

    还是颜倾率先开口,未经压低的声音自炉上酒壶“咕嘟”声中透出来,几乎令人闻之欲醉:“劳你跑动,真是惭愧。伤都好利索了?”

    夏月微听了她这个轻轻柔柔的动静,心中像塞了整座采南山,堵得呼吸都有些不畅。

    屋顶上酣睡的猴哥被话语声惊动,一睁眼,却与一名面露凶光的人类少女看了个对眼,登时吓得炸起了浑身的猴毛,好歹未得猴王真传,没当场变出千百个□□来。

    这畜生刚欲引颈嚎叫,便被少女极有经验地捏住了上下颚,又对着后颈下巴胡乱摸了几下,敷衍地把它安抚住了。

    她反应够快,处理得当,可似乎还是惊动了院中人——她最不愿惊动的那一个。男人还未待回话,颜倾已双耳微动,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轻轻偏了下头,唇角一提。

    夏月微忙一缩头,躲在猴哥身后,心跳如雷。

    片刻后,却不闻有人接近揭穿,只听那男人回话道:“大小姐客气。我等蒙恩,自当效力。”

    那男人声音略微有些粗嘎,说起话来却斟词酌句、头头是道。

    夏月微心道,得,又是大小姐广结来的善缘。

    她听出那人声音并不年轻,又见颜倾拎了壶盖来,遮了那一壶好酒慢慢温着,并没有半点给人饮酒的意思,知道这原不是那共饮之人,于是放下一颗酸得发疼的心,坦然听起墙角来。

    那男人张口又欲说话,且这一回压低了声音:“招兵之日——”

    颜倾却蓦地一抬手,没让他说下去:“先缓一缓,不急着安排。今夜唤你来另有要事,此事有些风险,也不好办,你可愿一听?”

    男人不及接话,倒是夏月微先竖起了耳朵,同时心道,什么不好办的要事,怎的不交派于我?这傻大个一看便不是靠谱的模样,你也敢用。

    ……哼。

    手中的猴突然一哆嗦,剧烈挣动起来,夏月微低头一看,掌中不知怎么多了一撮猴毛,于是默默吹开,略带歉意地与那畜生对眼一笑。

    猴哥竟翻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白眼,无端被她薅去一撮毛,显然是快气疯了。

    大小姐轻声细语、态度良好地交派任务,那男人自然欣然领受。至于任务的内容,男人看上去胸有成竹,夏月微却听得一头雾水——

    去牡丹亭客房别苑外转一圈,要让正主发现,还不能惊动了侍女?

    正主是谁,侍女又是谁?什么人客至园中,竟够格让大小姐请到昔日自用的牡丹亭去住?

    她还没想明白,便见男人领命而去,离开时一个转身,面容显现在月色之下——竟是老熟人!

    小酒铺下,修罗场中,她曾救下近百条硬汉人命。其中救得最艰难的一个,为了扛下他自绝于世的最后一刀,她还亲历了一番皮开肉绽之痛,又得佳人理伤,铺就相识前缘。

    眼前人便正是修罗场中战俘之首,代号“301”的那一个。

    夏月微认出人来,顿时不糊涂了。她听说,庭审中“301”作为人证指认有功,又因功夫不错,心志坚毅,敢为人先,被区长陆深相中,亲自举荐入了护城军。

    “301”曾被净城盯上,虽有前科,却胜在背景简单干净,人又普通,入了军籍也只领闲职,加之陆深一向有选贤举能的闲心,谁也没将此举当成什么阴谋,连月华政府的耳目都未曾上报,只将这等细枝末节之事忽略不计了。

    只是举荐之时,恰是她与陆深相认那几日,她常被“陆伯”叫去相伴左右,这才偶然间听了一耳朵。又因是曾过招致伤之人,印象略微深刻,于是记到了今日。

    意思是……颜倾打算插手军中之事?

    她又忆起二人闹矛盾前,自己曾问起颜倾兄长去向,得到大小姐意味不明的一句“上山玩去了,估摸着快回来了”,大概便是如今牡丹亭中那一位贵客罢。

    所以这一出算是……当着佛祖的面薅人家后花园么?

    夏月微嘴角抽了抽,对此事没别的感想,只觉得颜倾有胆魄,真是好样的。

    但思绪一转,又想到“301”本是她救下的人,后却不知怎么对大小姐感恩戴德、言听计从起来,看来在拉拢心腹、收服人心方面,她未得师母真传,更不及颜倾万中之一。

    而自己作为被收服的一员,服而后叛,闹这番矛盾别扭,大概在颜倾眼中,也只是枚有点扎手的棋子罢。

    棋子扎手,终有一日会成弃子。

    这样一想,她竟有点害怕了。

    杨柳下,月梢头,炉上酒开过一轮,又温下来,终于得以一旁静置,不必再受炙烤之苦。颜倾手中捏了小刀,十指翩然间,利落地将荔枝一一去核,半盘留着鲜食,半盘切丁入酒,为那去过酒劲的清酒添了几丝口感丰富的蜜意。换瓶时晶莹果肉上下翻飞,酒中余温蒸腾出荔枝的甜香,掺着吟酿的米香,自视听两方面皆令人垂涎不已。

    颜倾将荔枝果酒换至细脚伶仃的玻璃瓶中,又取了支金竹削的吸管丢进去,便是更添意趣。

    做完这些,壶中清酒还剩一半。她取来斟入自己惯常用的白瓷素盏中,却未加荔枝,举杯一抬手腕,遥敬夜空,随即有些食不甘味地一饮而尽。

    与月同饮么?

    夏月微了悟了她此番举动的含义,却不敢有一丝期待,怕又是一番自作多情。

    颜倾转眼又是一杯入喉,独自饮得痛快却不畅快,反倒像是有些怅然若失——这是她看出来的。树下身影笔挺如旧,脊背不弯,只双肩颓然垂下来,除了送酒入喉时微微仰头,那窈窕细颈竟像是不堪重负一般,下颌触襟,头低得宛若沉思,第三杯下去许久不动,又像是已酣然入睡。

    夜风停了,身旁的猴不知何时蹿没了踪影,偏院中安静得呼吸可闻。

    夏月微终于忍不住轻轻一动。瓦片咯吱一声轻响,树下人蓦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亮过空中满月。

    她向自己栖身的房顶看过来,某一瞬间,两人几乎四目相对,却终究因为距离太远,失之交臂。对上那样的目光,夏月微险些动摇。但她很快又用一盆冷水泼醒自己——颜倾早知她藏身于此,一个目光而已,大概又是挥洒自如的精湛演技。

    于是,她又像是被定身咒重新加持,继续入定不动了。

    树下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呆坐片刻,浸着酒渍于木桌上写了几个字,起身离开了。

    没带走荔枝酒,还留下满院牡丹香。

    听着脚步声踏过长廊,往卧间方向而去,夏月微这才急惶惶地翻身而下,顾不得双腿麻木,踉踉跄跄地奔去看那酒写的字——

    然而还是晚了。残烛烘烤着,字迹干了大半,断断续续连不出内容,只一个”月“字格外清晰,大抵是浸酒不少,又下笔迟疑的缘故。玻璃瓶子离字极近,上手一摸,已是凉透,香气也不似热时那般远近可闻了。

    夏月微慢慢坐在她坐过的椅子上,双手捧着荔枝酒,拈起吸管,啜饮了一口。酒气不重,甜味不腻,冷下来的荔枝果肉极具弹性,口感美妙得不可思议。那吸管削得很是匀称,粗细正好,不至卡住酒中果肉,表面经手艺人浅浅雕刻双蝶,一蝶恋花、一蝶逐月,其中又是一番大有深意。

    她心烦意乱,不知不觉饮尽了瓶中酒。仍不尽兴,她又拎过颜倾留下的白瓷杯,鬼使神差地沿着杯口研究了一圈。有一处沾着水渍,亮晶晶的,像是伸着月光的小触角,格外可爱诱人。于是她倒了杯未添果肉的清酒,就着那小触角饮了一口,又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下杯沿。

    清酒寡淡,她却好似从中尝出了甜过蜜糖的滋味,双眼都眯了起来,不一会,颊边泛上淡淡的粉红。

    这是醉了。

    醉意上头时,她竟觉得不胜酒力实在是件好事。晕乎乎一夜过去,便不必再为琐事伤怀。打着醉拳回房,却还守财奴一般,不忘带走留给她的半盘鲜果,及那支雕花刻月的金竹吸管。又做贼一般,顺走了大小姐用旧的瓷杯。

    这一夜,她虽醉酒,却没能睡着。躺尸一般睁着大眼过了半宿,又诈尸一般爬起来沏茶,用瓷杯吸管不伦不类地饮至黎明。

    又是一日好时光。

    夏月微放下杯盏,洗了把脸醒神,又换身衣服,却一改连日早出晚归的习性,于偏院中若无其事地练起剑来。

    直到颜倾睡醒赶来,见她没打算走,好一番目瞪口呆,不大清醒地问她:“怎么还在?”

    少女闻声,一个收势做得不急不躁,动作踏实又漂亮,转过头来看向她,挂着汗珠的俏脸上浮起一个甜甜的淡笑。

    像荔枝的甜被清水冲淡,比之昨夜以酒冲泡,总是差了几分沁人心脾的醇香。

    她开口道:“倾姐姐,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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