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有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其实我觉得，我们爱这个国家的时候，也应该是这样的。
——《云霄之上》
美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大概是她刚才太过投入于那份文件，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得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且手里还拿了文件。
“我是来关窗的，”美琪站定，“窗户关上的时候风把这些东西吹下来了。”
她把文件叠好递给他，“我不知道有没有弄乱顺序。”
利夏的目光在身上披着的外套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接过文件，站起身来。
他瞥了面上的纸张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看美琪，若有所思。
美琪直直立在原地，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分毫未露，坦然迎上利夏略带探究意味的眼神。
这种微妙的氛围并未持续多久，利夏很快把纸张都放入了文件袋，“没事，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
美琪没说自己看到了温奇的举报，也不确定利夏是否知道她看完了整份举报信，更拿不准他这句“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是确有其事还是仅仅只是对她“不知道有没有弄乱顺序”的客气回应。
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他，她对他所有的认知基本都来源于媒体的报道、熟人的谈论以及与他在社交场上的会面。搬进白房路小区的这一个多月来，她看见了他不在公众视野下更为放松自然的那一面，听见他说出自己追求的目标，但这些都谈不上真正的了解。
“回去睡吧，”利夏望向她，语气一贯地温和，“今天你也累了一天了。”
美琪点了点头，“你也赶紧休息吧，已经不早了。晚安。”
她带着种种复杂的情绪回了房间，一会儿思考父亲在族中的境遇，一会儿担忧利夏是否会误解她拿起文件的动机……
她沉入了梦境，在梦里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小姑娘一个人抱着小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清冷月色，眼里泛起薄薄一层水光。
“你生日那天爸爸一定回来！给你带最新的娃娃……”
“你爸爸今晚有事，别再等了，早点睡觉好不好？”
“我不……我要等爸爸……”
“美琪，你马上就要做姐姐了，别再像以前一样不懂事了……”
朦朦胧胧中，她隐约看见父亲忙碌的身影，母亲与弟弟妹妹的笑容……
再然后画面一转到了家中的花园，温奇正指挥着人手关闭他们家的大门，她惊慌失措地转身跑去求援，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抬眼一看却是利夏，一脸严肃地问她是不是故意进书房偷看文件的……
她惊醒了。
起床掀开窗帘，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梦境有时候会反映出人内心深处的惶惑不安，昨天的经历太多，和埋藏在她心底的记忆一起，全都折射进了梦里。
在她刚刚上小学的年纪，父亲也才就任族长，每日早出晚归，在她的印象中就只剩下一个来去匆匆的影子。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七岁生日那一天，她多日没有见到的父亲本已答应带着礼物回来，却因突生的变故而不得不赶赴另一个半球进行处理。她哭、闹，但母亲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无限度地容忍她的委屈。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知道父亲不是只属于自己和母亲的。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因为父亲的忙碌而耍过小性子。
父亲错过了她的童年，也就错过了与她培养感情的最佳时期。父亲对此一直深感愧疚，想尽了一切办法来补偿她。父亲给她的各种娃娃堆满了床，直到她逐渐长大。
美琪下楼去吃早饭，利夏早已离开去了云霄大厦。桑藤今天上午的行程是自由活动，无需她一同前往，她也就有了半日的清闲。
“美琪小姐早！”花子停下打扫卫生的动作，“刚刚有机器人送快递过来，我看到是您的，就给您放在桌上了。”
“好，谢谢。”美琪把桌上的包裹拆了，发现是之前给她做了专访的《人物》周刊的样刊。
其实现在纸质的产品并不多，基本都是制作电子版本，用户通过巴比基或阅读体验更好的阅读器进行订阅。只是有些用户喜欢纸质书籍报刊的质感，各家杂志社也积极迎合市场需求，推出价格偏高的精装纸质版本，专供客户收藏。《人物》周刊寄给她的就是包装精美的典藏版刊物。
易克给她端来了早餐，她一边吃早餐一边拿起周刊。
《人物》周刊向来严谨细致，每一期的封面虽然都是当期受访人的照片，但根据人物身份的不同，照片的风格也会有所不同。这一期的封面是她接受采访时的照片，她穿着正装坐在单人沙发上，面带微笑，直视着采访者的眼睛。摄像机从她的右侧方照过去，将她与明媚的阳光都收入了镜头。
她翻开目录，人物专访栏目的标题清晰醒目：
美兰见阳，其香如故。
那天她没有被问到情感问题，只是谈了谈与利夏相识的过程以及自己从幕后走到台前的心态变化。
后来记者问她，她所知道的利夏和公众熟知的利夏有什么不同呢？
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回答，大家知道的关于利夏的那些优点是真的，缺点也是真的，要说不同，大概就是她的体会比旁人的体会更加深刻。言下之意就是利夏没有在镜头前刻意为自己打造人设。
她把这个回答说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无懈可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是心虚的。
如果他们是真正的伴侣，她的答案应该更有烟火气。她本应像个羞涩的少女，向公众适当地抖落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嘴上说着嫌弃，眼里却都是甜蜜。
但现实是，她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多少。所以她不得不用一些很漂亮又不易被人察觉是客套的场面话来回答他们。
不过记者似乎很满意她的回应，毕竟这个答案对于他们两人的形象都很有好处。
那天的访谈完毕，她本没有多想，只将它当成一次正常的工作安排。但今天重新看见自己曾说过的话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在纸张上，又想起昨晚父亲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她的心思不由得多了一点。
她和利夏，会一直保持着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吗？
“我的想法就是这些了，不知道长老院还有没有别的意见。”利夏坐在萧龙长老院的族长办公室里，把手中的文件夹合上。
“我会再向他们了解。桑藤那里你还是要多注意一下，及时了解乌西比亚的动向。我们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但是贸易往来最好不要因此受到影响。”
“我明白。”
莫明点了点头，“那我们今天就说到这里。”
利夏起身离开，开门的时候正碰上莫元。
莫元用他胖乎乎的手掌撑住门，细长的眼睛把利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露出惋惜的神情，转脸就朝莫明大声嚷嚷开了：“我说瘦老头儿，不就是总统大选外加一个乌西比亚的总统夫人来访嘛！至于让人忙成这样吗？你看看，都把我的乖孙子累瘦了！”
利夏微笑着没有答话。
“这会儿知道心疼了？当初也不知是谁在推荐总统候选人的时候极力给他做宣传的。”莫明不咸不淡地回道。
“这是一回事吗？”莫元瞪眼，正欲继续和莫明拌嘴，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拍了拍利夏的肩膀，“对了，罗洛利早上来谈了谈他被吸血族一个长老举报的事，知道今天你也在这里就在会客室等你，你现在过去吧。”
“记得和准岳父搞好关系啊！”莫元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喊，语气里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奋劲儿。
利夏最近几次见到罗洛利，都是为了和美琪相关的事。
那时的罗洛利卸下了在媒体面前的姿态，眼神和话语与每一位关爱女儿的父亲都别无二致。
昨晚罗洛利难得地打电话给他，并约好今天在萧龙种族长老院见面。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事，但利夏直觉会和美琪有关。
利夏推门进了会客室，向罗洛利问好，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我今天来是和莫元院长说明那封举报信的情况的，因为有些事可能会涉及到萧龙种族和魔力洲。另外，我也想和你谈谈美琪的问题。”罗洛利的神情并不轻松，说完这段话便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组织语言。
利夏没有开口，起身给罗洛利面前的杯子加满了水。
“写举报信的那位吸血族长老叫温奇，与我政见不合很多年了，其中还夹杂了一些私人恩怨。前段时间温奇就在族内的一件事上威胁过我，但是这样的事太多，我也就没在意，没想到他真的会把事情闹到神秘种族部。他在信中提到的那家魔力洲企业，的确是我爱人和她的弟弟参与创办的，不过在我担任族长之后的几年，他们就已经移交了管理权，只在平时获得分红，不参与企业日常决策。”
“我不担心温奇污蔑我的这件事本身，我清清白白不怕有人来查。我觉得奇怪的是温奇怎么会突然想到拿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去神秘种族部举报，我担心温奇在这件事当中也只是一枚棋子，他背后还有人，真正想要针对的也并不是我。”
罗洛利顿了顿，“你懂我的意思吧？”
利夏点头，“我知道。”
在外人看来，罗洛利已然站到了萧龙种族这一边，此时若有人从中作梗，伤及的就不仅仅是罗洛利一人了。
“美琪知道这件事吗？”利夏问。
“她不知道，我一直不愿意告诉她这些。”
“那她现在很可能也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了？你告诉她的？”罗洛利急忙追问。
“我没有，但是她昨晚来我书房的时候应该是看到了。”
利夏的语气很自然，但罗洛利的表情越发严肃。
利夏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欲言又止。他知道罗洛利在纠结些什么，无非是担心女儿的行为会引起萧龙种族的猜疑。
父女俩的谨慎和敏感倒是一样的。
他紧接着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我们在书房里聊了几句关于乌西比亚的事，神秘种族部转发的那份文件就放在桌上，我不知道您不想让她接触到这件事，也就没收起来。”
他略略改了一下过程，把责任都揽了下来。他并不认为美琪会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潜进他的书房，因此也就无意令她和她的父亲为此尴尬。
罗洛利果然松了口气。
“我来找你不只是想说这件事，”罗洛利进入了正题，“我看了最近的新闻，所以有些担心。”
“您说。”
“我不知道她在最近和乌西比亚的活动里是以怎样的身份存在的，仅仅只是陪着桑藤游山玩水吗？还是要开始算计两国之间的利益关系？”
“您放心，她不需要想那么多，政治上的问题我会安排人解决。”
“我不放心。我担心这只是一个开头，往后她想走也走不了了。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涉入政治太深，”罗洛利望着他，毫不掩饰眼底的忧虑，“你我都知道，这个漩涡太复杂，也太危险了。”
“所以您才不愿意让她了解太多，是吗？”利夏忽然想起那次他们聊天时美琪所说的话，“她之前和我说起来，还说您平时也不怎么关注国际环境，知道的很有限，却不知道是您有意回避。”
“是，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罗洛利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来一直忙于工作，很少有空教育她，可是这不代表我能眼睁睁看着她踏入这滩浑水啊！”
“伯父，”利夏沉吟片刻，“容我说句冒昧的话，自从两个种族决定缔结盟约，美琪，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罗洛利露出一丝苦笑，“你在想，既然我不愿意她和政治扯上关系，又怎么会在波利长老提出订婚的时候，连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说。”
利夏没有答话，算是默认。
“这是我的私心。”罗洛利一字一句地说。
“你现在看到了，吸血族内并不太平，温奇与我相争多年，到现在都不肯罢手。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若我出了事，我的爱人和孩子肯定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波利长老想法很多，自上回丰将那件事之后，我就知道美琪注定不能只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了。利夏，”他直视着面前风华正茂的青年，“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你在大选中胜出是十拿九稳的事，你的背景也足够强大，如果美琪联姻的对象是你，她的地位自然也是从前比不了的。温奇再想报复，也要顾及你的存在。况且我了解你的为人，把美琪托付给你，我很放心。”
“请你体谅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苦心。我今天坦诚地跟你说了，我不怕什么，只是不想把亲人牵扯进来。”罗洛利的语气有些苦涩，“我给不了她自由，但至少要保她一生平安。”
利夏内心有所触动，某种情绪涌了上来，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一位父亲的爱女之情。
“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在她第一次履行职责之后就这么急切地表达反对的意愿，如果波利长老知道我今天来找你说这件事，他也一定会指责我。莫明族长当初和我谈的时候，答应我不会让她参与政治，但是现在国内外的局势实在是让我没有信心……”
“我能理解，”利夏终于开口，“莫明族长的承诺是真心实意的，我们确实没有必要把美琪也卷进来。但是她在和桑藤的接触中表现得很好，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也有兴趣，她自己想要做的已经远远超过我对她的期望，也许……”
“不，”罗洛利打断了他，“她就算有兴趣也是因为她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她不知道水下藏着的是多么大的黑暗和危机！”他突然顿住，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悲哀，“你要知道，这世间，少有人能够承受我们理想的残酷。”
利夏没有反驳。
直到罗洛利离开，那句话都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这世间，少有人能够承受我们理想的残酷。”
他记得当年天拓也曾一遍遍地告诉他这条路有多难走。
填报专业系统开放的前一天，天拓与利夏进行了一次谈话。
“你子若阿姨在的时候怪过我，说我想把你培养成另一个自己，却从来没有问过你想做些什么。”
“虽然可能有些晚了，但如果不问，我以后会后悔，”天拓看着他，语气庄重，你说实话，是不是真的愿意学PPE。
PPE，即philosophy，politics，economic，哲学，政治学，经济学，被誉为人文社科类最顶尖的专业。
凭借利夏的出身，选择了这个专业，也就意味着选择了从政的道路。
十六岁的少年挺直了脊背，与天拓平视，“是，我愿意。”
前辈的忠告没有浇灭少年人的热血，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追随养父的脚步。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养父眼中偶尔会流露出落寞与倦怠。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面对现实时的无可奈何。
其实最难的不是面对明枪暗箭，而是即便身处黑夜，也依然要相信不久之后就会迎来光明。
这么些年，利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理想与现实相织，抗争与妥协并存。他没有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后悔对于他而言也太过奢侈，因为他根本没有退路。
但美琪不同，她只是生活在政治边缘的人，她还有选择的余地。
恍然间，利夏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个影子，一张有着月牙般弯弯眉眼的面容。
这世间，不仅是少有人能够承受他们理想的残酷，同时也少有人有勇气接纳他们不为人知的过去，共赴迷离难测的未来。
这一点，他在大学时就已经体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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