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似的，在一场烟雨一场天晴的叆叇变化里氤氲而逝。我每天学法语，买书，看书，等着北平或是上海的来信，我买了一辆脚踏车，没事的时候就骑着脚踏车在大街兜风。江仕荣的公寓里有一台坏掉的留声机，我们把它修好了，在周末的时候，我们把留声机的声音开到最大，让音乐溢满屋子的每个角落。学校会教我们一些舞蹈，我把跳舞的伴奏音乐记下来，放学后去买唱片，回到公寓趁江仕荣没回来的那一会儿功夫继续踩着拍子跳舞。天气热起来了，我又去买了适合春天夏天穿的衬衫，短袖和裤子，我在那个春天学会了洗衣服，我买了橙花味的洗衣粉，每周末都会洗一次衣服。骑着脚踏车兜风的时候，橙花的味道溢满了街巷。
江仕荣越来越忙了，他要忙着写结业论文，他马上就要从预科学校升入大学，因而总是早出晚归，他书房里的灯总是彻夜亮着，早上醒来，时常能看到他趴在桌子上睡着。我看他精神头越来越差，也就鬼使神差地把落了灰的厨房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开始学着做一点饭给他吃。
起先是什么也做不出来，还险些把自己烫了。再后来我就学聪明了，去我常去的书店买了做饭的书学了一些简单的菜式，渐渐地，我会煮面条和鸡蛋，也会做荷包蛋和粥了。江仕荣看到形同虚设的厨房冒起了热气，很诧异地以为着火了，进去看到我从锅里盛出冒着滚滚热气的粥来，连话也没说出来。
“这是你做的？”他尝了一口我做的粥，问道。
“刚学的，我想你现在这么忙，肯定就是随便对付两口，这怎么行，再忙也得好好吃饭，老人的话总没错。”
“谢谢，做得挺好的，就是太麻烦你了。”他端起碗又喝了一口粥，“你父亲拜托我在这边照顾你，我没照顾好你，还给你添了好些麻烦。”
“你千万别这么说，太见外了，你说了，我们是同胞，同胞就是要相互照应的。”我拿出一个煮熟的鸡蛋给他，示意让他吃。
他没再和我说谢谢，直接拿过去剥了皮，剥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和我说：“对了，我忘了，有你的信。北平寄来的。”他朝我很暧昧地笑了一下，我立刻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梦鹃的？”我问他。
“梦鹃？叫得这么亲切，还说不喜欢。”他把信递给我。
“你先吃着，我去看信。”
说不期待梦鹃的信那是假的，只是我把信寄出去之后，总觉得我那封信写得太唐突，太露骨，梦鹃毕竟是姑娘家，脸皮儿薄，心思细，万一多想，让人家以为我是个轻薄的人，不再和我写信往来，因而这么长一段时间来，一有空想这事情，心里就一团乱麻。我既怕她不回信，又怕她回了信，我又要和她解释那首诗，那封信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诚然，那封信，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信上写道：
林尧卿：
收到你的诗和你的礼物，我很喜欢，手链每天都带着，尽管钻石好看却有些硌手，但是你说的没错，仰望星空的时候，总是能望着天上的星星，进而想到手腕上你摘给我的星星，进而想到给我摘星星的你。但是下次千万别送我这样贵重的礼物了，倘若想要送我些什么，随便拾上一片好看的枫叶，再给我写一首诗便是，我喜欢看你的诗。、
巴黎去家万里，别说归期，就连信一经投递，也杳无音讯。你就算是回来，也是要回上海的新家，北平这座城市，也许之于你而言，是个伤心之地，你回来最好，但我希望你别回来，免得触景生情。比起你不回来，我更怕你回来了难过伤心。我呢，这辈子也许都逃不出北平，虽然我会尽力找机会去到上海看你，但无论如何，信也许是我们长期的交流了，我不想就此断掉，因而请你再忙，也务必抽出一些时间来回我的信。几个字也好，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几个字也许就是我未来几个月里我发自内心的由衷的快乐。
听人说巴黎的春天比北平暖和，不知道信寄到的时候有没有到夏天，但是请你在大冷天的时候别穿的太少，以免像我一样染了风寒。但是你别担心，你在收到我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痊愈，并且能穿上春衣出来踏青放风筝了。
敬祝春安。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梦鹃是喜欢我的礼物和我给她写的话的，我又因为她的来信，开心了很久。她的那句“你的几个字也许就是我未来几个月里我发自内心的由衷的快乐”，不仅仅是她，我更是这样。时至当时，我虽然没法断定梦鹃是喜欢我的，可是至于她而言，我大抵是个特殊的存在，对我而言，她更是极为特别的人。
巴黎一天天热起来，有时候热到连下了雨后的空气都是潮湿闷热的，我在公寓里流着汗，喝着冰水，盛装冰水的玻璃杯也流着汗。整个空气，以及潮湿空气下的一切，都是焦灼，不安，躁动的。这样的环境下，我是没办法静下心来学法语的，于是只好思忖着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梦鹃。除非我亲自去问她，不然她是不会说的，因而单凭我肖想，这永远是个无解的问题。问题无解，我便更加烦闷。一个恶性循环。
夏天的夜晚通常都是燥热难捱的，梦到梦鹃的梦境却永远都是飘着雪的离别的那天，或是初次见面的那个天上有月亮，路上没行人的清寂的晚上。醒来之后惆怅是难免的，毕竟那样清凉的场景是梦，着实可惜。
梦鹃会喜欢我吗？我实在想知道答案，她倘若喜欢我，那我便大胆地去喜欢她。我是这样决定的，于是已经订好了放了暑假之后在回上海之前去趟北平，亲自去找乔梦鹃。倘若她不喜欢我，那也无妨，一辈子的朋友，也是能做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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