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祠堂里的蜡烛也只留了两盏，宋初容在昏暗的烛光里昏昏欲睡，但腿上的酸麻感又让她难以忽略就此入梦。
“吱呀”一声，祠堂的门被打开，宋初容被声音惊醒，回头却看见走进来的宋初岚和宋初晴。
宋初岚上来便说道：“哟，跪了这么久不好受吧？”
宋初容没想到这两人竟然还敢找过来，这里没有其他人，她索性问道：“你们为何害我？”
宋初岚扶了扶自己头上的金步摇，笑道：“你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如何害你了？”
宋初容道：“我都跪在祠堂里了还不是害我？把我一人丢在那种地方，非要我横尸街头了才算是害我吗？宋初岚，你何时变得如此心思歹毒？”
宋初岚一听，当即上前两步：“我心思歹毒？！”
宋初晴赶紧拉住她：“岚姐姐！”
宋初岚把她挥开：“你拉着我作什么！宋初容，是你自己欺人在先，我们现在不过是以牙还牙，你当初欺负初晴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自己心思歹毒？！”
宋初容觉得她这突如其来的指控简直莫名其妙：“我何时欺负过她了？你害我就罢了，还要再在我头上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吗？这次你们又要联合起来编什么证据拿去父亲母亲那里告状！”
宋初岚把身后的宋初晴拉出来：“你说！”
宋初晴紧张的绞着手帕，说道：“你，你前几日在私塾里故意挑我的错处是为何？”
宋初容和宋初晴都在同一个私塾里上课，教课的是崇明书院院长的夫人，红鸾先生。红鸾先生虽是女流之辈但学识才华不输翰林学士，她的课堂也教授的均是皇亲贵戚家的女眷，甚至连宫里的平阳公主都经常请红鸾先生去给她讲课。
红鸾先生温柔谦和，但教书做事极有原则，对学生也要求严格。那日红鸾先生给大家布置了功课，要求大家将当日所学的几首词用小楷誊写一遍，在前五位最快写完的人里挑出三位字迹最工整者奖励一张她亲手做的簪花书签。
红鸾先生的簪花书签是用上好的沉香经繁复的工艺做成薄木片后由她用特殊的颜料绘制工笔花草做成，十分精致又香气袭人，但极费功夫，连平阳公主想要一个都要亲自去说与红鸾先生。
红鸾先生肯一次拿出三个簪花书签作为奖励，哪有不想要的。
最快写完的五人里，宋初晴和宋初容都在。在先生将五人的誊写卷挂起斟酌前三之时，宋初容瞧见其中一卷上有个错字，便指了出来。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有错字的誊写卷是宋初晴的。
她姐妹二人并不亲近，虽然一同在私塾读书，但既不坐在一起，也不一起回府做功课，宋初容确实不识得宋初晴的字迹，并不知那誊写卷是她的。
现在宋初晴指责她，她也只能想起这件事，说道：“且不说我并不知道那卷是你写的，就算知道了，你本来就写错了，我看见了说出来又如何？”
宋初晴原本有些紧张，此时内心一愤，反而说话流畅了许多：“你若不说，红鸾先生就不会第一个把我排除在外，我又怎会得不到簪花书签？！”
宋初容道：“我若不说，红鸾先生一卷卷看得如此仔细，也会看到你的错字。就算碰巧没瞧见那个字，五个里面选三个，你就能笃定自己能拿到簪花书签了？你若真想要，最后我这里得了一个，即使你和我没有和岚姐姐亲近，你若来问我要，我能不给你？”
宋初晴憋红了脸：“你不要装好人了，红鸾先生的簪花书签，你又怎会给我？”
宋初容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会给，不要以为我也跟你一样！”
宋初晴被她堵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宋初岚连忙安慰道：“你和她辩论这些做什么。”
然后她对宋初容说道：“今日我们来便是让你知道，你这也不是平白受冤，是你先让初晴受了委屈，我们才也让你也尝尝其中滋味。若你识相，以后便对初晴好些，也不要把今日之事说出去，否则，就算我不在相府，也能让你有好果子吃！”
“嫁了人，倒是长本事了，已经能把手伸到我这相府，想给谁果子吃就给谁果子吃了？！”
宋初岚一听这声音顿时失色道：“父亲！”
宋冉写完折子，本来就要洗漱就寝了，突然想起今日晚饭后被罚跪祠堂的宋初容，转而从书房去了祠堂，才到祠堂门口，便听见宋初岚大放厥词。
宋冉一出现，若不是宋初岚拉着，宋初晴差点儿就被吓得坐到了地上。宋初岚口出狂言在先，此刻也好不了哪里去，倒是宋初容还维持着礼节，跪在地上仍福了福身，说道：“爹爹。爹爹为何深夜来此？”
宋冉身形偏瘦，个子又高，加上身居高位多年，站在那里十分有威势。他目光在宋初容姐妹三个面上一一扫过，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才慢慢说道：“来看看你是否悔过。”
宋初晴面色惶恐，她不知父亲听了多少去，就怕到时候会被惩罚。
宋初岚勉强保持着冷静，但心里也是惊涛骇浪，并带着许多不甘。她是赵姨娘所出，见了宋冉总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父亲”，宋初容却可以称他为“爹爹”，就连被罚跪祠堂，也要亲自来看看。若是换了她或初晴被罚，哪有这等好事！
本以为宋冉会对宋初岚宋初晴二人问话，没想到宋冉问都没问，说道：“初岚初晴，你二人该回去就寝了。”
宋初晴如获大赦，忙不迭应道：“是！”
拉着还有些不忿的宋初岚慌忙出了祠堂。
那两人离开，剩下宋冉看着他这小女儿，突然发觉自己好像也没怎么好好看过她。
明眸善睐，仪静体闲，虽然略显稚嫩，但当初那咿呀学语的小小孩童如今倒是出落得足以让人侧目了。
宋冉对两个儿子管教甚严，对女儿却从来都不上心，全是靠他们的母亲教养。关于这个小女儿，他也只记得小时候学说话很是费劲，叶夫人教她喊“父亲”教了许久仍是喊不清楚，后来干脆改成了“爹爹”。
宋冉官大了年纪也在增长，这脾气比起年轻的时候好太多，像“爹爹”这样在左相府不太规矩的称呼也由着她这平时不常见的小女儿这么喊着了。
宋初岚不知这其中缘由，一直以为父亲是偏心宋初容这个正室的嫡女，心中积怨已久，此次说是帮宋初晴出气，她自己也未尝不是想出一口闷气。
宋冉看着烛光下明明年纪最小，却比两个姐姐要稳妥许多的宋初容，说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宋初容不畏不惧地迎上连许多朝臣都不敢直视的宋冉的目光道：“今日之事，女儿是冤枉的。女儿是跟两位姐姐出门游玩没错，但并没有耍性子要买什么银簪，且若不是在集雅楼门口遇到昭仁世子出手相助，说不定就要被那登徒子做出些什么事来。”
宋冉道：“哦？那你今日在堂上为何不说？”
宋初容道：“我证据不够充分，两位姐姐的话显然更有说服力，与其苍白辩解，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宋冉将手中盘着的手串松开，串珠之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道：“那你现在为何又肯说了？”
宋初容不卑不亢：“父亲听到了岚姐姐的话，虽说不知听到了多少，但总归是不会全然相信姐姐的话了，那我自然要为自己辩解一二，不能真的白白受了这个委屈。”
宋冉眼中显出一丝满意之色，又问道：“若我今日没有到祠堂来听到那番话，你又打算如何？这件事就忍下了？”
宋初容道：“不。虽然两位都是我的姐姐，但我也没有平白就要受欺负的道理。我是女子，非君子，做不到以德报怨。更何况，先生教过我们‘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等到时机合适证据充足的时候，我自然会为自己找回公道。”
说完，她悄悄用手掌压了压跪麻了的小腿，宋冉看见她的动作，说道：“站起来回话吧。”
听到宋冉让她起来，宋初容已经知道他已经信了几分自己的话。
她这位爹爹最是讲规矩，半点儿情面也不讲，有时候理智得可怕，在他面前哭是最没有用的，讲道理或许有用，最有用的还是他愿意听你讲的道理。
宋冉又把手串收回了手里，一个一个珠子慢慢捻过，说道：“你如今是不是在红鸾那里读书？”
宋初容回答道：“是，我与初晴都在红鸾先生的私塾里读书。”
宋冉转身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说道：“我方才只听到初岚说‘不在相府也能给你好果子吃’，现在给你机会，把前因后果都说一遍。”
宋初容大概说了一遍，并简要说明了自己是因为哪些不利之处才没有在堂上为自己辩解。
宋冉听完，说道：“其一，你不该因她二人没有做过类似的事便轻易放低戒心。你是我的女儿，左相唯一的嫡女，有多少人对你趋之若鹜便有多少人对你心怀不轨，你那两个姐姐也不会是例外。其二，既然已经遇到了昭仁世子相助，你为何不让他助你到底？与他说明情况，即使他不随你同来，也能借他身边之人的口舌先发制人，而不是被你两个姐姐抢了先。其三，虽然你前面做得不足，但事发之后能够看清局势不慌乱莽撞，也算是表现不错。”
“唉？”宋初容正仔细听训，没想到宋冉最后一条却是夸她。
若是宋初容两个哥哥在，很明显能看出这就是宋冉日常对他们兄弟二人功课或是行事进行考核点评时的样子，不过，对着小女儿，宋冉没有过分严厉，宋祁炀和宋祁君可是极少能从宋冉嘴里听到夸赞之语。
宋冉又从头到脚打量了宋初容一遍，说道：“不久之后，会有今上决定的最后一次选秀。”
宋初容听到这话脑子一懵。
宋冉又说道：“你年纪还小，初晴虽然已经及笄但性子过于懦弱没有主见，我原本没打算让你们参加。”
宋冉瞧了突然脸色不好的宋初容一眼，说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宋初容勉强笑道：“父亲既然已经说了没有打算让我们参加……”
宋冉：“爹爹都不叫了？”
宋初容：“我……”
宋冉今日倒是第一次看到宋初容慌张，忽然心情不错，极为难得地露出笑容道：“平阳公主还缺一个伴读，你既年纪还小不宜参加选秀，便去和皇子公主们一同读书去吧，多学点儿东西，才能有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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