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忘了自己沉睡了多久。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这个宇宙诞生之时。在大爆炸中，无数星球也随着永不落幕的黑夜初生。它们有的消逝在不稳定的动荡初期，有的勉强熬过却永远荒凉一片，成为宇宙中孤独游荡的鬼魂。还有一些，则占据了恰到好处的位置，恰到好处地被恒星滋养，又恰到好处地逃过了无数足以毁灭的冲击，成为孕育生命和奇迹的摇篮。
而在宇宙中，无数旅人都知道那个被神明眷恋的繁荣之地。
就像漂浮在湖面的细碎波纹，镶嵌在王冠的耀眼宝石。在漫长的旅途中，它就是流浪者们向往的理想乡，遥途漫漫，连常年扑面来的疲惫里都夹杂着一丝甜蜜的期望。
阿柏星，旅人们口耳相传中孕育奇迹的繁荣星球。
而它所诞生的意志，却直到它声名远播之后，才打着呵欠不情不愿地苏醒。
“阿柏，阿柏……”
被四面八方传来的星空之声呼唤，她慢慢睁开眼，将困惑而又茫然的目光投向面前璀璨无边的银海，开始学着思考。
在这片宇宙诞生之处就已经存在的鸿蒙中，终年暗沉的天幕和无数璀璨星子组成了恒古不变的景色。偶尔会有迷途的旅人途径此处，或者被阿柏星澄澈的光所吸引到此，结果无一例外都会沉迷于那美丽纯净的光辉里。
这是个数万年没有战争侵扰的世外桃源，动荡不安的宇宙怪兽迁移路线中唯一不受影响的理想乡。太多人祈愿着向它一样永久保有和平，却总被命运的洪流所卷携，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片刻安宁。
只有阿柏。
因为所诞生的生命拥有着难得一见温柔而清澈的心，它才能随着千万年时光的流逝，变得如此繁荣和美丽。
“阿柏啊。”
意识拂过阿柏星的每个角落，和那片充满生机的大地融为一体。她看着地表每丛剔透的水晶散发着明亮的光，将命运彼此联结在一起，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知性生命体们温柔地回应着她的呼唤。从某种程度来说，它们确实是她的孩子，是由阿柏的意志所诞生的，宇宙中最令人向往的绝美。
它们称呼她为柏。
白衣的少女站在大地上，漫天星光洒入她纯黑幽深的眼眸。远处的风铃从地平线上传来，与无数生命体愉快的歌声彼此应和，就像是铺陈生命的天籁之音，在天空飘飘荡荡。
奇迹之光。
她抬起头，在这片繁华与生机之地，平淡地注视着所有到来又离开的旅人。
这是所有“星球的意志”与生俱来的宿命。
“但是，还是会有些寂寞吧。”
说着这话时，柏正坐在阿柏星最高的山坡上晃荡双腿，伴随着风铃这朝身边唯一的听众开口。大地上常年发着光的意识体们就像一丛丛永不衰败的水晶，反射着柔和的光芒。那美丽至极的银色，总是像极了身边这位宇宙最初的光之使徒。
不，或许它们正是因为感受到了她心底的喜爱，才会让自己发出和诺亚一样的光芒。
“寂寞啊。”
沉默了良久，久到天边终于坠落下邻近星群的最后一颗流星，诺亚才终于低下头，看向山崖上对自己来说太过于渺小的少女：
“你了解什么是寂寞吗，柏？”
无机质的瞳孔倒映着巨人胸前鲜红的能量灯。白衣少女点点头，朝着头顶的星辰伸出手：“大概就是，宇宙那么大，阿柏星这么宁静，却没有人想要永远在这里停留。”
背生双翼的银色巨人轻声叹了口气。
“这样吗。”
似乎笑了笑，就像是在星海中搅起一丝璀璨的涟漪。诺亚仰起头，看向夜空中他无比熟悉的大小星座，声音被风吹散有些散乱。
“但是，如果不是背负着非离开不可的理由，谁又想要放弃这片最纯净的星光呢？”
他说得轻易，柏也听得安然。但他们都很明白，银色巨人平静无波的语气不过是冰山一角，在那暗沉汹涌的水面下，还有无法被言语承载的部分，静静在扑面而来的微风里发酵。
“我在这个时空的停留只能到这里了，柏。”他沉默了会儿，重新这么开口道：“就像你要注视着每个终将离开的人一样，那也是我必须要完成的命运。”
有平行宇宙在呼唤着他，诺亚不能不管。尽管阿柏的光辉连宇宙里诞生的第一束光都惊叹不已，在冥冥中产生着无法言喻的共鸣，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为了守护这片光辉，和有这片光辉存在的时空，他也不可能放下一切，坐在脚下洒满星光的大地上与时间和解。
他是所有人的救世主，却唯独不是阿柏星的守夜人。
“啊，我知道。”
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下诺亚银色的肌肤。柏感受着指尖微凉的触感，早已明白，能在此短暂驻足，已经是诺亚所能给予的最大眷恋：“旅人总是要走的。”
是啊。
无法停下的旅人，总是要从某个地方离开的。
璀璨夺目的银河就像是一道绳，牵引着他去往不同的时空。但是在离开之前，仍有一件事，哪怕是诺亚，也感到一丝隐晦的忧虑。
“我不放心你，柏。”
他俯下身，摸了摸脚下生机勃勃的大地，声音低沉：“我不放心让你面对那样的未来。”
少女沉默了下，学着他的样子拂过地面。清晨的露水像是雪一样融化在指尖，也融化在她心里，落下隐秘而潮湿的样子。太过宽广的岁月终究会走到注定的边际，在这个亘古生生不息的宇宙里，从没有什么能够永恒，哪怕是时间。
“你是说剑的预言吗？”
说来好笑的是，在她即将又一次被抛下时，她却在安慰远行之人不必将心的碎片落在此间：
“没关系的，你知道我害怕的从来不是毁灭。”
如果注定要成为唯一静止的定点，到来的脚步永远无法为自己停留。她纵使在宇宙中更加璀璨，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所流连的繁华皆为虚假，真正留下的，从来都是飒踏无痕的风声。
甚至无可奈何到仅有的沸腾，竟然将会是废墟最后的回响。
“……”
反正不管怎么样，诺亚周围的气压是变得更低落了。
风铃的声音越来越近，清脆而空寂。从水面拂来的微风吹动草地，倒映着天边浮动的极光，分散在透明的水晶之间，清冷得如同雪原。她伸出手，点在巨人肌肤上的手指平伸，替换成温热的掌心。
如同宽慰。
“世间万物皆有始有终，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生命。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诺亚。”
纯黑色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的池潭，泛出无机质的波澜，有一瞬间让人联想到镜子之星澄澈而空茫的水流。银色巨人低下头，看进她安然平静的眼底，那似乎空无一物又满载光芒的纯净，让他后知后觉想起，其实她也和自己一样，早已踏过了难以用数字衡量的时间长河。
“这世上没有无法接受的命运。无论是毁灭还是新生，那都是我必须走到的终点。”
她从来不害怕既定的结局，阿柏星数万年的繁荣与和平早已决定了它无法抵御任何来自外界的强袭。宇宙让阿柏诞生，然后再给予阿柏毁灭，这是亿万年来所必须遵循的公平规则，她之前从不曾违背，之后也不打算生出反骨。
更何况，那也不是一滩完全深不见底的绝望潭水。
剑的预言里，除了阿柏星无法逃离的悲剧外，还有转机。
光的战士，拥有纯净心灵的勇者，会守护这颗以奇迹命名的行星。
就像童话中守护公主的骑士。
“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
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星河，柏轻轻抿起嘴角，站在扑面而来的水汽中微笑。
“我会等待那位预言中的勇士，等待他身披光芒的铠甲，从毁灭中拯救这颗星球。”
或许，他也同样能拯救我，让阿柏从此不再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感到寂寞。
“……是吗。”
沉默了很久，诺亚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他从不曾小看柏身上由时光堆积出的通透和睿智，他们是同一类人。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同样明白，那般肆意决然的洒脱，其实并非来自对于生命消逝的麻木，甚至，也绝非坦荡。
“保重，柏。”
他收回目光，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在化成光消失在时空的断层中之前，他也只是轻轻颔首，留下这么负载沉重的一句。
此去一别，或许不会再见面了。
生命的旅途总是这样，有那么多的人人来来往往，最终能够留下的，只有从身边呼啸而过的静默。
银色巨人离开之前，难得为柏留下了一小簇光。其中蕴含的力量虽不足以替她阻挡可能的灾祸，但依然是一缕珍贵的希望。
柏没有拒绝。
诺亚走过万千世界和时间，见过太多的繁盛与荒芜。他肯跋涉的山野无数，肯驻足的却太少太少，一旦和什么有了羁绊，旅人便再难回想起最初风一样的自由，就像半空浮游的风筝，无论去往哪里，总要被那么一根名为牵挂的细线系住。
他肯为她留下一道光辉，已是诺亚对阿柏最大的眷恋。
她不能不感到知足。
之后很多很多年，柏目送过了许多同样的旅人。阿柏星的繁荣一如既往，美丽也不减当年，似乎从未受到过那般惨烈预言的影响。而渐渐的，生活在阿柏星上的知性生命体们似乎也开始遗忘太过久远之前的时光，银色巨人曾经停留的痕迹慢慢淡去，终至消弭。他没有再回来过，而这个宇宙也再没有了诺亚的传说。
柏对此从未表示过什么。不过偶尔 ，只是偶尔，她眼底还会依稀残留着那年璀璨夺目的星空，还会回忆起掌心贴近肌肤的温热触感，就像是石子在湖面投下微澜。
她和阿柏星都这样过了很久。
直到某一天，一个削瘦挺拔的蓝色身影从M78星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降落在这片美丽而繁荣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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