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快如风，将重行好一顿夸，自以为在帝君面前替他说好话是帮了他大忙，算还了他之前的人情，心里头美滋滋。
抬眼一看帝君……
呃，帝君他——
露出种……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难以描述的古怪表情，不知何意。
我奇怪：“帝君我……是不是又说错哪句话了？”
他摇头：“看来在你心中，使元真君是个不错的人，你们近来相处十分愉快吗？”
我更诧异了。
虽说帝君近来颇有些要转性了的架势，老闲得没事找我聊天，可话题不是什么无趣的法会，就是更无趣的道籍妙义，很少会聊到人来。我们之间提得最多的仙官，也就是那个无所事事的阿水了——帝君总叫我少跟他鬼混。
今日好生奇怪，他大费周折召我入梦，怎么三句话离不开重行？难道此行不止是除妖，还是针对上清司真君的一次特殊考查？又或者……
我若有所思，暗暗瞟一眼帝君垂在袖中的手腕，没有瞟到，有些犹豫。
“使元真君的确不错，府云仙君也十分可靠，我们三人除妖之行非常顺利，相处也极为融洽。”
呼，和谐友好，谁也不得罪，标准答案！
帝君果然满意地点头，朝我抬手，我一怔，以为又是风吹桃花挂我头发上了，僵着身子等他来捡，僵硬之中顺带还分了个神去看帝君手腕上的伤——
只见他腕上一片雪白，早前密密麻麻延伸入袖的伤痕已然不见，跟重行腕上的妖伤，到底不是同一种。
果然是我脑洞太大。想什么呢？居然怀疑帝君和重行是同一个人？疯了吧！
正自嘲着，帝君的手落到了我头顶，这回却并没有捡了花离去，而是略带宠溺地轻轻揉揉我的头发。
我惊慌地一抬头，恰对上他长辈关照晚辈般慈爱的目光。
慌忙避开。
帝君说：“为何跟我说话，你总很紧张？你怕我吗？”
废话！他老人家罚我少了吗能不紧张？
我小脸皱成一团，好一番纠结，想远远逃开，帝君却迅速捉住我手，命令道：“别逃。”
我：……
更想逃了怎么办？
“帝君您老人家位列四御，宝相庄严，不怒自威，霸气测漏，在您面前，我们何其渺小，任何人答您问话都会不自觉紧张的，阿青不是怕您，是敬畏！敬畏！”
总感觉到人世晃荡了两圈，我说瞎话的本事退减了几分啊？从前任他面如黑潭，依然眉开眼笑昧着良心同他打哈哈的那个我哪儿去了？
这不，假话太假，连帝君也不买账了。
他将我的手腕握在手中，上前一步欺身道：“这里，没有老人家。”
我吓得连连后退。
唉！我这张欠嘴！明知帝君他老人家上了岁数，最忌讳别人提及年龄，真是得意忘形了次次触他逆鳞！
我赶紧：“是是是，帝君您风度翩翩器宇不凡，正当壮年，潇洒得很，自然不是老人家，谁敢说您老，我第一个跟他翻脸！”
帝君从来说不过我，又气又急，却碍着架子不好发作，只在手上较劲，攥得我腕子生疼，龇牙咧嘴讨饶。
帝君道：“没有老人家，也没有您。我就是我，叫我辰枢。”
我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直呼紫垣帝君尊名，我区区一个仙者，我是吃多了疯人散不要命了？
“不敢不敢，帝君，您身份尊贵，岂是我等小辈胆敢亵渎的？”
关键是他手劲儿太大，我吃不消呀，呼！我都快哭了！
许是见我如此弱鸡，帝君想想为难我也没什么意思，终于眉头微蹙，没趣地撒手，放我一马。
我无助地四下张望，心底下不停呼唤阿水——
阿水阿水，我发誓，我从不嫌你烦过，快快现身救救我吧，今日帝君魔怔，反常得有些吓人了，我招架不住啊！
这时帝君说：“阿青，不要避我，我没那么可怕。”
说罢，落寞地转身，梦境中桃花像懂他的心意，撒雪般纷纷飘落。
他一身银月滚雪袍站在绯红的落花中，淡淡道：“万事小心，量力而行，乖一点，别再让我担忧了。”
然后隐入万丈花雨。
我默默站在原地，第一次目送他背影离去。
梦境渐渐浅淡，如水化墨一般，帝君的身影消失了，无边的落花也消失了，紫垣宫红瓦白墙全都消失，只剩我站在茫茫的虚空之中。
我忍不住吐槽。
使元真君叫我不要避他，紫垣帝君也叫我不要避他，我是命犯天星了吗？怎么一下子大家都蜂拥地凑上来？
尤其是帝君，从前三句话跟我不对付，总被我气得拂袖离去的，近来怎么老跟我父爱泛滥呢？
……
从梦境中脱身，银月惨白。这次没有腐尸，也没有花容月貌的小狐狸。我静静躺了会儿，起身捻诀，化出只叠翅的小银虫，给帝君托了个信——
帝君勿念，一切顺利，若途中得遇趣事，来日定与帝君一一细说。
人世繁华安逸，颇多情味，帝君若是能得空闲，亲来看看更好。
唉。
想想紫垣帝君他老人家，做主天宫携理群星道法，有百十来万年了吧？真能下凡间人世来看一眼的机会，屈指可数。
虽则无上尊贵，说到底也是身不由己，笼中金丝雀罢了。
这般想来，我心底下，是心疼他的。
帝君没有回音，不知道我那只小银虫有没有飞跃天宫重重禁卫，到达紫垣宫大殿的桌案？或许，还没有近得了他的身，就灰飞烟灭了吧？
一夜无眠，次日清早，重行找我们商议，说是有暗探消息，无患与柳二人向北经行瑕城到达许阴，据说那里不日将有场妖王大典的盛会，群妖汇集，要在大典上推选出众妖之王。
许阴？听着有些印象，却记不清在哪里听过了。
算了，管他的。
还是妖王大典比较吸引我，瞬间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想起花容从前要做“万妖之王”的豪言壮语，看来这次征服群妖争做妖王的绝佳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
也好，不必另找借口跟他偷溜，到时候趁着群妖瞎舞的混乱，稍微闪个人，回来还能先发制人埋怨云归不好好跟着我，害我跟他们走散了。这么一来，重行一定摸不着头脑，就会忘了责难我。
哎呀呀，我真是机智！
这般想着，我们已站在许阴城门外。
黄日当空，千里平川，高耸的城门如同凭空拔地而起，拦在我们眼前。城下一棵沧桑古树，茂密的枝叶好似朵朵小伞合做一把巨大的伞盖。除此之外，目之所及，别无一物。
若单看那树，十来人合抱粗，八角宝塔似的高，已足以称作巨树。可立在城门外，便像棵弱不经风的小苗。反差如此悬殊，令人看来多少有些怪异。
正是日中时分，百姓出入往来的当口，城门却紧闭着，死寂无声。
我们面面相觑，云归提着剑率先上前，刚走到城门前，还未抬手，忽然一声脆灵的笛响。
我们皆是一诧，循着笛声找去，只见高大的巨树上倚了一金丝牡丹纹的锦衣少年，左腿屈膝，右腿随意搭在左膝上，垂蝶穗的金笛横在唇间，眼睫相合，正怡然吹着笛曲。
直觉告诉我，这金笛少年定不是常人。
重行神色骤然严肃，将剑右手换到左手，作防御状，随时准备拔剑战斗。
然而那锦衣少年沉浸在自己的笛声中，仿佛并未察觉我们的存在，只不急不缓按指吹奏，翘起的脚尖悠闲地随着笛音摇晃。
半晌，一曲终了，他双目微闭，仿佛回味般轻啧。指间转着金笛把玩，笑意难掩，开口道：“三位想要入城？”
重行不作言语，云归应道：“游玩至此，想入城中歇歇脚，怎么？这位小哥要搭个伴吗？”
“哈！那可真不凑巧，近些日阴月阴时，阳门闭，阴门开，活人不得出入，几位恐怕要去别处歇脚了。”金笛少年依旧笑眼盈盈。
云归道：“活人不得出入？难道死人可以出入了？”
金笛少年转头俏望他一眼，仍晃脚笑着：“死人如何出入？自然是特别的人了。”
重行冷冷道：“众生如一，何来特别？”
听了这话，树上的少年莞尔，从树桠间站起身，轻盈地落到离我们较近的枝桠上，俯下’身来：“这位公子果真觉着众生如一，并无特别？”
重行目光微寒，却不言语了。
倒是云归抢着问：“不知在小哥心中，进得了城门的特别是有多特别？”
金笛少年瞟他一眼，忽然觉得无趣似的，收了笑容：“我们何必浪费时间在这里玩文字游戏？你们若认定了自己特别，便上前开门，若非要嘴硬众生如一，自行离开便是。”
说罢纵身一跃飞向空中，脚尖一点，落在气势俨俨的城门之上。
回头又笑道：“不过我得事先提醒三位，其一，开了门，可不要被城里的东西们吓着。其二，近些日城中‘客人’‘特别’齐心，若有人想闹事，恐怕占不了什么便宜。”
我道：“怎么会闹事？我们不过听说城中热闹，想凑个乐呵，若小哥非要做挡门神，我们……绕个道，从别处进便好啦。”
重行双唇紧抿，冷眼看我没皮没脸地打哈哈。
不是我说，他们也真是，这小少年不过年轻气盛，想出来冒头放个狠话，何必较真呢？他说不让进，难道我们还真不进了不成？
我原意是想缓和气氛，可谁知，不仅重行冷飕飕，连持金笛那少年也不领情。只看了我两眼，轻蔑一笑。
长笛往身前一横，御风走了。
我自讨个没趣，讪讪耸肩。
云归道：“无患公子会在城中吗？”
其实照我对无患的了解，他潇洒随性，不追名逐利，也懒得跟谁争斗，不像会往妖王大会上拥的人，可重行却很肯定道：“会。”
于是我想，无患来这里干什么呢？
难道摆个摊挂个幡，卜卦擂台上决斗的妖王候选人谁胜谁负，一拼十赔付率赚个跟柳携手相惜，浪迹天涯的路费钱？
唔，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在我各种联想之际，云归再次上前，推开了许阴城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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