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告诉我袭明的事。
其实“袭明”二字我早谨记在心，花容第一次提起他时，我心下就已觉着熟悉，闲时细想，原来是百年前在天刑台听过。
百年前，示众群妖处决前夕，我的师父云中真人带着仙丹源灵站在天刑台数百根刑天柱前对我破口大骂，声泪俱下骂醒了我。为了保住我这个没用的徒弟，他还编了毫无可信度的谎诓骗小妖们。
对，就是那句——
“镇妖之战，丘鳞妖龙牺牲自己缠斗仙军，换得大批恶妖偷逃，其中水妖袭明，狐妖无逸，皆有翻天覆地之力。”
我从前以为这只是他为了煽动群妖制造混乱，故意扯的谎，却没想到，竟真有其事。
花容告诉我，从前屠妖之战中，东岛妖族死伤无数，的确是袭明带领小妖逃出生天。
那时天界下令斩草除根，仙君弟子们放肆厮杀，手段残忍，妖族别无退路，聚在丘鳞山前水泽下商议。
它们本想奋起反抗，要同仙神拼个你死我活，只求死个清白痛快。可袭明看着岛上相依为命数万年的生灵，好容易上天垂怜赐大家化形，就这么白白死去，到底不忍心。
于是它们动了第二个念头——逃。
无患曾说，外面的天地广阔无边，必然会有一处不受管教，不受“道法”支配。只要能活下来，总会有栖身之所。
它们就这么单纯啊。
大家单纯地制订了自以为周全的计划：由丘鳞龙君牵制众仙，转移注意力，其余残妖则跟随袭明和无逸一同潜出东岛。
水妖袭明，原身便是山下那片大泽。水利万物，包容日月，是一切生灵的载体，是一切生命的源头。他是极东之岛上最具灵力的妖，是几乎无可匹敌的强大存在。
狐妖无逸，是岛上最初化形的狐祖，受五百年月华洗礼，练成精魄，千岁即与天通，化形为人，有无上的神力，修为远超天界一众仙神。
他们的确很强，天界派来屠妖的仙官神君无一人是其对手，由他二人主导实施的自救计划，原本是完美无瑕的。
在他们的计划中，丘鳞龙君牵制镇妖军，袭明占据水势制造异象，连接东岛与人世的通道，无逸则偷架结界，顺利将小妖们渡出。待计划成功，丘鳞龙君掀起妖尘，风起云涌，遮天蔽日，趁此乱象，龙君与断后的水妖一并逃出，无逸趁机收了结界，从此便可天大地大，无踪无影。
可惜，他们算漏了一件事。
他们不知道混在镇妖军阵的仙门弟子中，有一人是淳源山佼佼后辈，他的名字，叫许青芜。
就像我没料到青芜会死一样。他们也没料到我这只妖，会因为青芜而成为天界屠妖的一把利剑。丘鳞龙君伤我时定然手下留情了，我向他挥出的每一鞭却没有。
我是自愿的，无人强迫。
因此小狐狸严厉谴责我、全身心鄙视我时，我并没有作任何辩驳。
如今说什么也没用，百年前的确是因为我，丘鳞龙君才葬身修罗场。好在也是因为我们打得够精彩投入，甚至为之奉献生命，数千妖众才得以全身而退，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两三年后，直到一些脑子不怎么灵光的小妖在人世晃荡露了踪迹，才又引起天界注意，紫垣帝君才开始秘密派遣仙使探查和追杀。
小狐狸说，出岛后大家团结过一段时间，因着同根同源的联系，众妖抱团取暖，齐心协力，相互扶持，在袭明的带领下，专心修习术法，灵力提升极快，时刻为与天界对抗自保做准备。
可时间一长，难免有妖倦怠，从前一体的妖群便分做两派，一些仍然支持拥护袭明，建立山海庠序，隐于莽莽世间，不争不斗，无踪无迹；一些却怀着对天界的仇恨，满腔热血冲脑只想报复，一念之差堕入魔道，霍乱人间。
百年来一直到如今，不断有当初遗漏的妖物被清查灭除，大多是走岔路的那拨。它们往往叫嚣得厉害，像显圣神君蟒蛇妖那样的，杀了几个仙门弟子无辜路人便自以为戳到了仙神痛脚，谁知还是小看了天界那些喝了几十万年琼浆玉液的老家伙，被人家动动手指就消灭了。
小妖们如此不堪一击，几乎是被仙神赶着驱着逼着，四处逃窜、狼狈至极。
但袭明不同，他守护的山海庠序和谐安宁，当初跟随他的小妖在山海里不断磨练，各有精进，各有本领，早已是能撑起一方的大妖。一百年过去，他们在那隐世的佳境中茁壮成长，从未被仙神察觉。
不，也许天界有所察觉的吧？毕竟紫垣帝君不像那么笨的样子。
“可即便察觉也无用，袭明想藏起来的东西，没人能找得到。天界那些蠢货想跟袭明斗？再给他们几十万年撑饭也没门儿！呵。”
说这话时小狐狸满眼都是星星亮的骄傲，我看着好笑，忍不住说：“看你这迷弟的样子，当初指定是跟着袭明奋发图强，天天向上咯？”
“哼！”
他瞬间垮脸。
“我第一个反对他！袭明忍得住气，一心求全，从前苦难全不计较，只求大家活着便好，如此委屈！我怎么可能苟同？我早已同他割席断义，誓不回山海庠序了！好好一个凶妖，干啥不行非得做好好先生，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哼！”
他骂得愤愤然，我噗哧一笑。
“我就要聚众为王，和他分庭抗礼，誓与仙神斗到底！让他看看，到底是他对还是我对！”
不禁想起他曾经豪迈发誓：“我要做万妖之王！做天上天下唯一的霸主！我要世间的妖怪不必潜藏，活得光明正大！我要万里云层，九天之上，再无人敢动我们分毫！”
是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小狐狸，中二加热血，会大义凛然说出斗天抗道的话。
他不会是无患，也不会是袭明，他就是他——
有着自己的坚持，有着自己的信念，单纯而执着，绝不屈服强权的，
花容月貌的花容。哈！
然后没过两天，我刚夸过绝不屈服的花容分分钟打脸。
誓不回山海庠序的豪言壮语仍回荡在耳边，他就带着我叩响了袭明大门。
呵，男人。
不过都是后话了。
云归跟我下界又是午夜时分，好在这次我们没再落进哪片坟地了。因为我们有了个方向感极可靠的游伴——重行。
对，上清司使元真君，重行。
我也很惊讶，他怎么会出现？
更惊讶的是，落地时我没站稳一个踉跄，他居然好心伸手扶了我一把。
怎么回事？他不是决定要跟我划清界限的吗？中午他不是还只被我撞了一下就忙不迭掸尘吗？这才几个时辰，就不怕我的妖气玷污他清白了？
上清司真君这么善变的？！
不止不止，他他他……他还用他清澈的声音在我身侧低低说：“小心。”
同时如融雪化春般，冲我微微笑了下。
我：？！
我目瞪狗呆啊！
这到底是个什么操作？
我决定跟重行保持距离。我发现这个人太可怕了！
他是怎么能做到前后言行如此不一的？我还以为他跟天界其他仙官不同，特立独行，从不给人好脸，任性得很，不虚伪不矫饰，活得够真实，是我看得上眼的调调。
难道我从前眼神不好？他其实跟其他仙神一样，人前人后有多副嘴脸？
阿水总说天界里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虚伪，不知道哪里来的妖风邪气给他们滋着养着，养得人人只会迎奉，趋炎附势，分不清真情假意。
我第一次对此有深切的体会，还是在妙胜真君的“课”上。
苍龙妙胜真君，是天界为数不多人人好评的上仙，没人不愿跟他交谈，没人不夸他处事周到完满，他上敬长者，下提携后辈，哪怕对院中洒扫的小仙也关照有加。可以说，没人不喜欢他。
他曾经在镇妖大战上指点过我，还对青芜表现出极大的赞赏，我一度以为他至少对我们心存善意。
可后来青芜重伤死去，我走投无路，去求他帮忙向灵德真君说几句好话，他却忽的变了脸，遣侍从将我恶语驱逐，如同躲苍蝇一般避之不及，唯恐有人误会我们和他有什么联系。
我们只是无足轻重的小辈，天界有天界的规矩，等级森严不可随意僭越，八面玲珑如妙胜，他犯不着为了我们这两个区区弟子去得罪上神，这道理我自然懂，更何况我还是天宫里人人喊打的妖呢。所以我从不怪他的冷漠和拒绝。
唯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天河禁闭三十年后，我住进紫垣宫，在帝君的一力威压下，无人敢有异议，我便直接听命于帝君，成了天界名正言顺的回龙仙者。我本质仍然是妖，只不过套了个仙姝的名头，仙家道君们依然忌惮我，却无人敢当着我的面表露不满。
就在这时，妙胜又出现了。
他假惺惺地称赞我一番，绝口不提曾经的袖手旁观，只说从前就很欣赏小芜，深知淳源山弟子在修行上极有潜力，兜兜转转，最终回到那句，日后我们是天界同僚，彼此应当互相照拂。
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跟我叙着旧，套着近乎，小道上遇见了，远远便热情地打招呼。
可我见了他并没有觉得几分亲热，反而常常想，他带着那样厚重的面具，刻意把自己伪装成人人交好的“善人”，不会累吗？
经历过妙胜，我对天界众仙便抱着极大的不信任。可能是美好期待的破灭在我心上留下了深重的阴影吧，那之后我再不敢随意与仙神交好，除了阿水和环环，我不曾主动与人接近过。
过了百年，重行出现。我原以为他是个例外，现在看看，他恐怕和妙胜一样，只不过戴着副清冷不近人的面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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