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我们当然得查。
别的不说，就凭使元真君对我的玉那般上心，我帮他追查个小妖，了了他的任务，也算还他人情不是？
云归在记妖册上写写画画，眉头深皱提着剑便出去了。我们兵分两路，他走春水满堂去，我则先跟踪那失魂落魄的小姑娘，试图从这只妖变的肉虫身上下手。
那姑娘一路扶着街沿往城西走，和所有新逝了爱情的女子一样，凄凄惨惨让人心疼，并无古怪之处。唯有一点，她路过拱桥拐角时，让柳树下摆摊的解命术士拦在道中，你言我语好一阵，她得了一个什么小件，掩面哭泣着走了。
我一直跟到洪府，确认她无碍才折返，去找拦她的那位术士。
把骨鞭放在幡子摊上，开门见山吓道：“你方才说了什么？给了什么？为何拦她？”
那位术士不似平日道旁窝的半仙瞎眯子大爷们，一点儿不神叨叨，倒是一朗朗君子模样，身着白衣，巾帽洁整，执把小扇，看起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见了我，未语先笑。
“我见姑娘行色匆忙，眉间火气，想必急事劳心，然而眸中清明，目光清亮，未见疑难，不知姑娘想解何命？”
我：……
我说：“我不想解命，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拦她？”
他又笑：“方才那位杏黄衣女子？哈，我不过见她身染黑气，想是枕边招惹邪祟，好心赠与平安黄符一张。姑娘这副要吃了我的模样，我还当你不是来问询，而是来打架。”
好心赠符？
世间解命术士千千万，大多都是江湖骗子，真正能看面相懂命理的少之又少，难不成，这位年纪轻轻的郎君，竟是个修仙探秘的高人？
我又问：“那你可见她身染什么黑气？黑气源自何处？可有破解之法？你于此城之中可见还有其他人染此黑气？你可知黑气背后那妖现匿何处，有何命门？”
“哈哈！”
白衣术士折扇一展，爽朗大笑：“姑娘真当我是天神降世了。”
他目光扫过我的骨鞭，又道：“头眼见姑娘便觉气度不凡，还在想同前日城中现身的两位仙胄是否一道，原来果然，姑娘也是上界的贵人。此番来到宛都，便是来查此妖的吗？”
这术士竟如此聪明？居然能从我只言片语中猜出这许多？我惊了！
看来是个有点见识的。
我大为佩服，连忙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被他的气质深深迷惑，没有发觉自己像极了街头迷信大娘，追着术士讨驱邪良方。他却摇头道：“不知道了。仙神与妖的事，我哪里敢知道太多？”
哎！这……
我转转眼珠，灵机一动突然想到：“方才那位姑娘，你说见她身染黑气，便知枕边招惹邪祟，‘枕边’二字十分具体，你这么聪明，定然早已猜到那妖物是何来历！”
枕边二字极为关键，哈，我真是机智！
白衣术士显然没有料到被我抓住漏洞，掩饰性地哈哈大笑两声，正要开口时，又来了一位碧水竹纹衣的郎君。
这位碧衣郎君跟白衣术士身量相等，也是一样的清朗温雅，只是并不执扇，却背了把通体玄黑的剑。远远朝术士招呼：“怀景，收摊了吧。”
果然长得好看的都喜欢跟长得好看的人交朋友？嘿？
白衣术士一见他来，眉眼都笑开，点头迅速朝我道：“姑娘要找的那恶妖不是已露了行迹吗？既知晓她行凶之法，便顺水求源，相信不日就会拨云见月，豁然开朗。”
说罢收了扇，和碧衣人一同取了术士幡，整理了摊子，并肩就要走。
碧衣人低声问：“何事？”
他笑说：“无事。”
相视一笑，碧衣人熟稔地接过幡扛在肩上。我正摸不着头脑，白衣术士折扇一展，又潇洒向我道：“姑娘入了仙宫是好事，但善恶是非，有时并不如昼夜一般黑白分明。姑娘日后所为，还望三思后行，叩问本心。”
听起来像是嘱咐，我却一头雾水，什么顺水求源拨云见月？什么黑白分明叩问本心？我长叹一声，收了骨鞭抄手抱怀，看他们并肩离去。
啧啧，这年头，是不是沾了点道行的高人都爱打哑谜？
罢了，还是去跟云归会合吧。
我找到春水满堂，一头扎进大堂，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云归从后、庭廊道出来，向我摇摇头，示意一无所获。
我惊讶：“这么大个地方，什么也没留下？”
当日这楼里舞姬小厮上上下下数十人，总不见得全是花妖的障眼法吧？
云归仍是摇头：“什么也没留下。”
我皱皱眉，打头向七亭三十六阁走去。不过两日，水榭风亭居然生满了及腰的茅草，湖泊中四浮的莲花全然不见，浑浊的水面生了丛丛芦苇。
看起来荒废至少十年！
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那日众人酬乐的风雅妓馆？
云归走过来：“如你所见。”
我看看他，又看看破败的亭亭阁阁，感叹：“那小花妖走得很决绝呀，看来妓馆这线索是断了，只能想想法子，从别的路子入手哦？”
云归默默地：“洪府如何？”
我摇头：“不过就是受害者，没什么异样。”
云归也很气馁，看他眉头深皱的样子，估计在后悔当时信了使元真君的鬼话先救我，放跑了花妖吧？我深为可惜地拍拍他肩。
谁知他眼睛忽然亮起来：“对了！受害者！就从他们开始查。”
我不解：？？
“花妖化身琴师匿于妓馆，迷惑男子食人精血，定然不只残害那洪公子一人。宛都城中多少人来过春水满堂？和那花妖打过交道的有多少？我们从此入手，定然有所收获！”
他说得恳切凿然，眉眼都生动起来，果真豁然开朗。
哦哦！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术士所说的顺水求源？
我们顿时欣喜，说干就干，斗志昂扬跨出妓馆大门。刚到了大街上，一阵惊慌喧闹，我顺手揪住个慌不择道的路人询问，就见他抖手指着前方不远恐惧道：“妖……妖怪！”
云归神色凛然，立刻提剑冲过去，我放开吓得话也说不囫囵的路人，紧随其后。
两旁店家商铺纷纷大门紧闭，街道上一片混乱狼藉，只见道中央一只肉滚滚的大虫，正裹在衣袍里挣扎扭动，血漓漓的浆液流了一地。
又是只妖变肉虫！
云归冲我点点头，无需多言，飞身上前就要一剑斩下虫首。谁知这只肉虫不似早前客栈那只一般笨重，像长了眼似的扭身避过，挣破了衣袍，迅速蠕动朝我扑来！
那肉头，那架势！恶心得我抽骨鞭的手一抖！
正当这时，一身白衣降落在我身前，剑光一闪，蠕行的肉虫破成两半。我还没反应过来，使元真君已经利落地擦血收剑，负手而立。
哗，不过半日，他竟已在天界人间转了个来回，如此神速？令人佩服啊！
重行低声道：“没事吧？”
一日之内他算救了我两次，此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赶紧摇头：“无碍无碍。”
目光炯炯望向他。
他了然地从怀中取出一块玉花，交到我手中。
“我尽力了。”
我双手相合，虔诚地捧过玉来，只见那断裂的两块已经缝合完整，只是连接处由仙锦咬合，如同彩霞一般闪耀着金光。
虽然回不到原本的模样，好歹是一整块了啊，我依然开心。
喜悦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玉镶金？哈哈！真君此恩，荧月定铭记于心。”
重行淡淡道：“没让你失望便好。”
云归赶过来，跟重行打了招呼，见到我手中的玉，一时不知道如何言语。过会儿，默默推推我，眼色示意“还有正事没做呢”。
哦哦！我立刻会意，赶紧收了玉。我们分工明确，他斩妖，我露脸，接下来就是我的场子了嘛。
我挨家挨户敲开铺面大门，高声吆喝：
“妖虫已死，大家别怕，都出来吧！”
“嘿诶！有没有人认识这虫？”
“尸体谁来认领一下啊喂！”
重行很不解，我们便简单跟他讲了一下他走后发生的怪事。
不多时，果然有收获。
人群中探出个头来，怯生生道：“那是城中李大官人家的小公子。”
同那位洪公子一样，这位李小公子也是个常年游戏烟花柳巷的纨绔，虽不及弱冠尚未娶亲，却最喜左拥右抱，成日里各家妓场厮混，这个卿卿，那个娇娇。
云归道：“看来这个花妖下手也是有针对性的。”
哈？
云归拿出他的小册子，我和重行凑上去看。
“一日内出现的两个受害者都有个共性，”他用笔在册上圈画，“花妖以声誉人，以色惑人。你看，他们都是风流浪荡的纨绔公子，都擅于玩弄女子，一个负心，一个多情，这样的人，最重色、欲，也最易被花妖迷惑。我们以此为突破口，定能找到花妖弱点。”
我不禁要赞叹云归真聪明。可是转念又思忖片刻，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坏人终有报应，那只花妖，她是在为民除害？”
善恶有时不如昼夜那般黑白分明。我想起了那术士的话。
一阵静默。
片刻重行说：
“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打着善的幌子犯下的恶行，本质上终究是恶。”
我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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