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百年后。
传言东方一座隐世的小岛爆发了一场足以撼动三界的异变。在此异变中，生出大批奇形异状的怪物，不似山精野兽，也不比鬼仙地仙。他们尽是得了日月灵泽才有了化形之力。
更有甚者，竟得天地之法，如赋神识，能为仙力之所为。
这样下去还得了？
要是任他们发展，哪天聚众杀上天界来，这安安稳稳亿万年的仙神殿府，岂不尽要易主了？
果然，仙神们顿时连成一气，个个踊跃报名，要率仙兵去镇压东岛。
他们给这些作乱的怪物命名为——妖。
称此次东行为：镇妖扶世之行。
淳源山名头响亮，我和青芜因是后辈中比较出类拔萃的，便也随军阵中。
大家忙忙碌碌，热血沸腾，期待在镇妖行中干翻大事，最好能一鸣惊人，受勋封神！
而我——
诶？？
东岛？？
怎么总有点很熟悉的感觉？
这场镇妖之战正是由那位烧藤筋的灵德真君统领，大军一共四支，有四灵神将分率。我跟青芜，还有一众相熟的仙家弟子，恰在苍龙妙胜真君麾下。
我们这支自东岛之东入岛，岛东这片儿许是灵蕴没那么充足，一路上并不见什么所谓的精怪凶妖。
唯一见着几乎可称之为妖的，是只潜在水中吐泡泡的小鱼儿。
那时妙胜真君见此处无战，便顾着赶路，率领那些满腔热血一心建功的小仙们直愣愣往前了。
而我和青芜，伙同了几个平日交好，又没什么争位心思的小师弟，慢悠悠缩在后头。我们一路调笑打趣，大嘲那个传闻风流倜傥得很的叔妙仙君，怎么长了个倒翻山的猪鼻子！
我捂住额，极可惜道：“亏我曾日日期待过见他一眼，还以为是哪副绝佳宝相！”
“你们是没看到，他那鼻须都快支到嘴角了，”右手边的师弟乐开了花，“走他身边的媂木仙子一脸嫌弃，哈！只恨不得押着他去修修面咯！”
府云洞叫云归的蓝衣师弟更是撒了欢儿地笑：“媂木仙子那都够克制的了，你们没见昨晚，他去柏文仙君帐中讨侍候的仙童，直接让柏文生赶了出来！哈哈哈哈！”
又听一位较年长的师弟笑得稍微克制：“做仙君还是当有做仙君的派头，严于律己，不该……”
刚说到“不该”，一阵咕噜咕噜的怪声传来。
我们皆住了口，青芜立刻伸手将我护在身后，警惕地辨听怪声方向。
正待我们四处搜寻，云归一指：“在水里！”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条五彩的鲤鱼，正在溪边大鼓着腮吐泡泡。
要说它是鲤鱼也不准确。
这鱼一沉一浮，时大时小，小时就如一般鱼儿，大时却能涨成只小船，周身霞光闪耀，一看就不是只普通的鲤鱼。
云归师弟胆大，往前一步探手去捞，却给它突的缩小，一溜烟儿地滑出好远，钻进苇荡霎时不见了。
师弟愣怔怔地回头：“各位师兄师姐，我方才，莫不是放走了只妖吧？”
我们还没开口。那变小的鱼儿又慢悠悠游回来，瞪着大眼睛，对着师弟左看右看，看得我们全都一头雾水。
便只见它倏的化作一个极可爱的小姑娘，趴在岸沿，眨巴着眼睛问云归师弟：
“这位哥哥，我们是不是见过？”
这位哥哥？
这位哥哥？？
我——
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年头小妖都这么会撩了吗！
云归立刻脸红到脖子根，不知道怎么回应，手足无措地回头找我们求救。这时他师兄上前道：“鲤鱼姑娘，你既为妖，不论他见没见过你，你都是妖。妖就该有妖的样子，别这样装可爱为难一个未出世的仙门小弟子。”
他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这些话，逗得我们在后面笑个不停，云归师弟脸更红了。
那小姑娘撑着下巴，不解地问：“妖？妖是什么？好玩儿吗？有在水里好玩儿吗？”
云归的师兄又说：“妖就是你，你就是妖。你们本该生生世世恪守本分，鱼就该是鱼，鸟就该是鸟，可你们偏要违背天道化出个人形，这样不人不鱼，不人不鸟，就叫妖。”
“哈！”小姑娘恍然大悟，“那你们本是人，就该生生世世恪守本分做个人，可你们偏要学道成仙，这样不仙不人，不人不仙，你们也是妖吗？”
她眨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懵懂又真诚地看着我们，求知若渴的样子，可爱爆棚啊！
师兄又要开口，被云归扯扯袖子止住，他红着脸解释：“我们不是妖，世人修仙是顺应天道，你们化人却是有违自然，这二者是不一样的。”
他脸上烧红，说话也不自觉地温柔下来，听在我们耳朵里，不像跟妖怪辩论，倒像在耐心地哄她说话。
我一副见过了世面的样子，摇头跟青芜耳语道：“看这样式儿，云归小师弟是情窦初开了哟。”
青芜这才把握剑护着我的手放下，也笑：“这小鱼妖可爱单纯，云归生性纯良，若是能时常相处也的确很不错。”
那小姑娘听了云归的声音，撑着脸转头去看他，水灵灵的眼睛里忽然又写满了迷茫：“这位小哥哥好生眼熟，我们之前有见过吗？”
云归脸上的红还没褪下来呢，让她又一问，给问懵了。只见她抬头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们这群人，好像什么都忘了似的，自言自语道：“咦？我来这里做什么？怎么总觉得忘了很重要的事？对了！我是不是要吐泡泡来着？”
说完沉进水里，又变成了只五彩的小鱼儿，摇头晃脑跑到前面苇荡去咕噜咕噜吐一阵泡泡，又摆摆尾巴，一溜烟跑到大石头跟前咕噜咕噜吐一阵泡泡。
我们众人齐刷刷看着这只傻里傻气的小鲤鱼表演，有人拔出剑来叫道“别放走了那只小妖呀！”，就要下水去追。
云归赶忙慌乱地阻止：“让她走吧，也不是什么作恶的妖怪，冲她这可爱劲儿，能犯什么罪行？难不成还能把人可爱死？”
我听得忍不住发笑，这小伙子可爱起来，也可爱得很呀！
“可不管怎么说，她是只妖！”有人急道。
云归急得没有办法，赶紧找我们求助，于是青芜站出来向大家道：“妖同人一样，也是世间造化孕育的生灵，也有好坏之分，若是我们不问品性一味赶尽杀绝，岂不是同为乱的恶妖没有分别？”
我们这群二傻子对妖的认识原本就懵懵懂懂，只因天界命令就嘿哧嘿哧跟着来除妖了，谁也不知道妖是个啥，到底该不该杀。此时听了青芜的话，纷纷觉得极有道理，十分干脆就饶了那小鲤鱼一命。
要说我们青芜，那是真真出类拔萃的宝贝！别的不说，就凭他那一身打遍仙门弟子无敌手的法术修为，在这里说句话还能没点份量？
救下了那小鲤鱼，我就跟是我自己救了它一样，没来由地觉着得意自满，自我膨胀。青芜看透了我的小心思，只笑笑，刮刮我的鼻子。我撇嘴，哼哼，没大没小！
一群人再往前走，越到靠近岛中央，越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尸首。鸟、猴子、松鼠……不论有没有妖气儿，成堆地弃在路旁倒伏的断草丛里。有时也会出现一两具穿着蓝衣道袍的人尸。
天色渐暗，大约妙胜真君在前已清扫过了，我们一路行来，未见一个活口。一开始见到的尸体还算完整，越往前走，场面越是可怖，遍野都是血淋淋的残尸，有完全化作人形的，也有半人半妖的，全都给仙剑削了脑袋或手足，丢在溪边挂在树上，无一不死状凄惨。
我们这群人中有人捻诀举了火把去照，只见挂尸首的树给血流得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溪水也让碎尸泡得一片血红。个个直叹：“太残忍了！这简直是修罗场！”
青芜怕我见了做恶梦，抬手要来替我捂住眼睛。却被我挡下。
我——
我越走越觉得这岛上环境眼熟，越走越觉得自己对这里一切有种诡异的归属感。直到看见那汪灵泉。
不，现在已经不能叫灵泉了。
原来灵雾袅绕的那大片水泽现在死气沉沉，水面上到处漂着妖怪的浮尸，水早就不再是清澈的泉水，而是乌泱乌泱可怖的血水！夜幕中，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当初勃勃生机的样子。
我一瞬间傻了。
茫然地看着那血泉想，这是我曾经生长的地方？
头皮发麻，我听见自己低低跟青芜说：“我好像，就是这里长大的。我也是妖对不对？”
青芜一听，立即捂住我的嘴，朝周遭一望，确定大家散开去查尸了，才定下心低声道：“别瞎说，你不是妖，你又没害过人，和它们不一样！”
“可，这岛上的其他妖，它们也是无辜降生的，它们也没害过人。”
“我说你不是就不是！只要你好好的，不在别人面前现出真身，你就永远是淳源山的弟子，永远是我师妹！”他第一次这般着急，抓着我的手没注意力道，抓得我生疼，“现在天界上下斗志昂扬要剿杀群妖，听话，以后别再提这事了！”
我看着他那着急的样子，忽然想起从前云中老头煞有介事地吓唬我“不准在外人面前露相”，又想起青芜还是个孩子时就多次嘱咐我“出去跟小朋友玩要留个心眼，别图高兴就把自己真身化出来给人家看”。
原来他们一早就知道我是妖？
那为何，他们知道了却不怕我，还把我留在身边处处护着我？
“小芜……”
我重重地点头。看他那样着急地在乎我，就让我莫名地委屈，嘴巴一瘪，莫名其妙就要哭，“我以后不提这件事了！”
好奇怪，我在别人面前从来不曾哭过，可是小芜一出现，我就跟没脑子似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就只会哭。
明明我做了淳源山弟子，吃得好睡得好，不用怕被人剿杀，还能跟着仙家耀武扬威，风光得很，有什么可哭的呢？
青芜这才放心，语气缓和了些：“阿青，要在众仙面前保住你好难，但你放心，我会拼尽全力的。等我足够厉害了，我们一起云游四海，不管什么天界人间，仙仙妖妖。那时你就不必再藏着了。”
我可怜巴巴地吸吸鼻子道：“那你说好了，一定要一直护着我，绝对绝对，不准抛弃我！”
“好！”他坚定地点头，笑着来替我擦眼泪，“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还爱哭鼻子，快把眼泪擦干净，你还是师姐呢，让师弟们看了多笑话你！”
我才不管！笑话就笑话吧！世上只有小芜对我最好，我才不管旁人怎么看呢！
我站在满是血水和同伴死尸的东岛，在这满目疮痍的杀戮场，对着唯一真心为我的小芜，哭得莫名其妙，嚎啕不止。四散去查尸的师弟们听到我的哭声，都凑过来，关切问“怎么了怎么了”。
青芜摇摇头跟他们说：“没事，你们阿青师姐想起了我昨晚给她讲的悲情小故事，突然有些伤心。”
我一边哭到抽抽停不下来，一边嫌弃地想：这是个什么破借口啊！
就在这时，身后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惨叫。
我猛然回头。
泪眼朦胧间，想起那片林子曾经长满了雪白的刺藤花，藤蔓攀着大树爬得极高，一整片一整片的，像瀑布一样垂下来，特别好看。
那花一小朵一小朵地结在细细的枝叶上，微风吹过，整个山谷都飘来沁人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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