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闻多素心人

    “齐老板,做了什么好吃的?”

    除夕之日,黄昏时分,人人皆已归家团聚,长街、客栈皆是空荡寂寥,齐老板抬头,却见店门外笑嘻嘻地立着一个女子,神态飞扬,面目可亲。齐恒已飞快地扑出去,“念姐姐!”

    展念眼疾手快扶住差点被门槛绊倒的齐恒,摸了摸他的脑袋,“过完年又要长一岁啦,可不能再这么不小心了。”

    齐恒这才注意到,展念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虽着寻常布衣,怀中一堆街边常见的玩意儿,却掩不住一身的清贵,齐恒有些困惑,“这个哥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青色的布帘掀起,铭远端着一道菜走出,见了展念,也微微诧异,“展念姑娘怎么这时候跑来?总不是要找我喝酒吧哈哈哈……”铭远瞧清展念身后的少年,笑声戛然而止。

    齐恒问:“远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哥哥?”

    铭远提起衣摆,肃容而跪,“小人铭远,参见九皇子。”

    齐老板与齐恒震惊了。片刻的死寂后,也如出一辙地跪拜行礼。

    胤禟将怀中的物什一把塞给展念,腾出手上前扶起齐老板,“老丈快请起,是我唐突前来,扰了你们过节。”

    展念将手中的东西随意往桌上一放,过去拉齐恒,“你们俩也起来,跪什么跪。”

    三人皆是谢过方敢起身。

    胤禟微微皱眉。

    齐老板见他神色似是不悦,更加小心谨慎。

    展念清了清嗓子,一手搭在胤禟的肩上,一手指着自己,飞扬跋扈且不容置喙地开口:“这是我相公,自己人,你们平时怎么对我,就怎么对他。”

    齐老板:“……”

    齐恒:“……”

    铭远:“……”

    胤禟:“嗯。”

    青色的布帘再次被掀起,白月和一个老妪走出,“怎么这样吵,有客人么?”

    “白月?”展念有些吃惊,“除夕之夜,你不在家,却跑来齐眉客栈,嗯?有情况哦……”

    白月素来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见展念的唇角弯起危险的弧度,便知她又想捉弄自己,赶紧往老妪的身后一躲,“奶奶带我来的。”

    胤禟一礼,“白老夫人。”

    展念赶紧跟着他问好:“白老夫人好。”

    白老夫人甚是熟络地拉住展念的手细瞧,“月娃儿经常说起你,我晓得的,果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你身边这个,又是谁家的哥儿?”

    展念正踌躇,胤禟已开口:“携内子唐突造访,还望老人家见谅。”

    “嗬呦,念姐儿的相公着实生得俊哪。”白老夫人撒开展念,又去拉胤禟的手细瞧,“原是我提的,月娃儿没福,只我一个老的看顾她,大过节的,索性凑个伴儿热闹。你们来都来了,不如一起吃顿团圆饭?”

    她的手上沾着不少面粉,齐老板和铭远见她拉住九皇子,脸色是如出一辙的复杂。

    胤禟从善如流地回答:“承蒙老夫人招待了。”

    白老夫人很是高兴,“那我再去弄几道菜,月娃儿,来。”

    铭远:“我我我继续去帮忙。”

    展念凑近胤禟,低声问:“为什么答应?”

    “有趣。”

    “哪里有趣?不就是寻常人家吃个年夜饭吗?”

    胤禟淡笑,“所以有趣。”

    展念亦笑,拉过他的手,替他将掌心的面粉拂去,“白月的父母去得早,留下的香铺全靠白老夫人支撑,所以她难免有些市井的烟火气,你别见怪。”

    “不会。”

    展念环顾一圈,忽然发觉不见莫寻,遂问齐恒:“恒儿,我师父呢?”

    齐恒显出苦恼的神色,“远哥哥问了,寻哥哥说他不吃。”

    “远哥哥有什么用啊,当然是你去才有用!”展念恨铁不成钢地拍他,“撒娇,耍赖,打滚,卖惨,会不会?”

    齐恒嘴张得老大,摇了摇头。

    “你这样,”展念蹲下身给齐恒示范。她先怯生生唤一声“寻哥哥”,然后小心拽住齐恒的衣袖,“我,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吃饭吗?今天是除夕,寻哥哥不会不答应对不对,我最喜欢寻哥哥了,寻哥哥不来的话,我真的会很难过很难过,寻哥哥,寻哥哥寻哥哥……”

    展念为求逼真,连说话的嗓音都是软软糯糯的,模仿着孩童的奶音。

    齐恒目瞪口呆。

    齐老板胡须抖个不停,正看得颇有兴致,忽起身道:“莫公子。”

    这回换展念目瞪口呆。

    她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将头转向楼梯,莫寻正站在转角的阴影处,淡漠地望她。展念站直身体,低眉顺眼地表态:“师父我错了。”

    莫寻没有理她,走到齐老板面前,“灯烛已尽。”

    齐老板起身致歉,“对不住,莫公子。店里的人都回家过节了,是我的疏忽。”说罢便去柜台的抽屉中翻找。

    齐恒看着近在眼前的莫寻,先怯生生叫了一声“寻哥哥”,然后小心拽住他的衣袖,“我,我可以……”

    展念:“你够了……”

    莫寻:“可以。”

    齐恒星星眼地抬头,“念姐姐,你好厉害!”

    展念干笑两声。

    莫寻转身,向胤禟微微一礼,“九皇子。”

    胤禟亦回礼,“莫琴师。”

    齐恒“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在九香居见过九皇子,当时九皇子被几个好漂亮的歌女姐姐围住,所以我没太看清。”

    展念哈哈大笑,“是吗,可那几个‘好漂亮’的歌女姐姐,你倒记得很清楚呢。”

    齐恒答得一派天真自然,“因为念姐姐当时很生气,说她们心大,长得不怎么样,搭讪还俗套,所以我就好奇多看了几眼。”

    展念被他震惊了,“你今天为什么一句话一个霹雳?”

    胤禟眼底有浅淡笑意,“自己做贼心虚,却和小孩子较劲。”

    齐恒听到九皇子出言帮自己,欣然朝他身边挪了挪。

    胤禟继续对莫寻道:“琴师高举远蹈,奈何阿念生性跳脱,想来给琴师增添诸多烦恼。”

    “自古教学相长,九皇子言重。”

    齐恒小声问展念:“高举远蹈?教学相长?哪本书里的?”

    展念哭笑不得,“你问我?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文化人。”

    莫寻道:“宋人谓陶渊明‘高举远蹈,不受世纷’,形容其人宁静淡泊。”

    “‘教学相长’出自《礼记》,取教与学相互促进之意。”胤禟看向齐恒,“你若想学,我请府上的先生教你。”

    齐恒显然心动,然而想到九皇子的身份地位,又有些胆怯,“我,可以吗?”

    胤禟从展念买的各色物什中挑出一本《山海经绘像》,向柜台取了一支笔,在扉页处提笔,展念凑过去看,“满文?什么意思?”

    “是我的名字。”胤禟写完,将书册递给齐恒,“来得匆忙,权且以此为信,你可以拿着它来府上。”

    展念看着递出去的书册,内心颇有些肉疼。在古代,笔墨纸砚皆是天价,譬如这小小一本书,够买不少石大米了,可怜她在书坊挑了许久,难得遇见一本稍稍能看懂的——在这个所有书籍都是竖排繁体,没有标点符号的时代,一本字少图多、语言白话的书,是何等珍贵啊。

    齐恒拿着人生的第一本书,凑近去闻书页间的油墨气息,小心翼翼,喜不自禁,声音十分响亮:“谢谢九哥哥!”

    “九皇子之心,莫寻感佩。”

    胤禟将目光从齐恒处收回,淡笑道:“此事于我,不过举手,于他,却是一生受益。”

    也许在胤禟看来,莫寻的感佩不过是客套话,然而展念却明白,于莫寻而言,齐恒的人生甚至比他自己的人生重要,想来他们从前也是生于富贵人家,能够读书识字,他必然不忍见齐恒流落市井,一生碌碌。

    说话间,白老夫人已利落地端菜上桌,“哥儿姐儿们别聊了,快上桌。”

    齐老板一番谦让,想让胤禟坐于主位,胤禟辞而不受,于是客随主便,让齐老板坐了上首。据白老夫人所言,团圆饭第一口必然是饺子,于是众人从善如流地夹了一只饺子,方才动筷吃其他菜式。

    白老夫人不住地给白月夹菜,嘱咐她多吃,偶尔也给齐恒夹菜,只觉这个孙女婿越看越顺眼,忍不住又给他夹了一只饺子,“来来,恒儿也多吃点。”

    齐恒面有难色,还未说话,胤禟已开口道:“他不吃芹菜。”

    白老夫人的筷子顿在半空,“哥儿怎么知道?”

    “老夫人做了三种馅的饺子,适才开宴,芹菜馅的饺子离他最近,他却舍近求远,想来不喜。”

    展念早知胤禟细心,却不知他竟细心到这种程度,再听他一本正经的分析,不由觉得分外可爱。齐老板在旁亦道:“是啊,这孩子从小吃芹菜就会起疹子。”

    白老夫人夹着饺子的筷子一转,看向齐恒身边始终沉默的莫寻,“那,不如莫公子再吃一个?”

    莫寻:“我也……”

    展念隐约猜到他难以出口的意思,他与齐恒是至亲,想来也吃不得,却不愿挑明。眼见场面即将陷入尴尬,她忙将自己的碗递出,“我吃!我喜欢吃芹菜。”

    白老夫人倍感欣慰,一连给展念夹了许多,“管够,管够。”

    虽说齐老板与铭远起先忌惮胤禟,并不敢肆意玩笑,但白老夫人、齐恒与白月却热闹如常,胤禟话虽不多,然而只要开口,皆是极讨孩子欢心,是以众人渐渐放开,除了莫寻一如既往淡漠疏远外,一顿饭也算吃得熨帖。

    吃完饭,白月窝在白老夫人膝边,听她和齐老板讨论起生意上遇到的奇人怪事,齐恒见莫寻似有回房之意,求助地望向展念,展念循循善诱道:“你不是有许多经营上的事情要向他请教么?”

    齐恒恍然大悟。

    展念又添道:“少动嘴,多上手,对付你寻哥哥,唯一的诀窍就是——”

    齐恒期待地睁大眼:“就是——”

    “脸皮厚。”

    齐恒孺子可教,闻言直接扑到莫寻身前,挡着他不让上楼,半拖半拽之下,莫寻果然依着齐恒,在柜台前坐下,不过意外的是,莫寻竟唤了铭远一起。

    展念牵着胤禟至客栈的后院,四方的呼喝喧闹之声隐隐传来,然而中庭只有细雪簌簌而落,似是沸腾尘世中偶然的宁静,展念信步庭院,“这是我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

    “我也是。”

    “你们不是每年都有合宫夜宴的吗?那个场面应该会更热闹吧。”

    胤禟淡笑,“你不会喜欢的。”

    展念想想也是,脚下随意在雪地上划着,不觉间,竟找到几分从前习舞的熟悉感,胤禟亦注视着她的动作,“阿念习舞?”

    “略懂,略懂。”

    展念刚出道的时候,并无任何舞蹈基础,偏偏第一次出演的古装剧,饰演的是个一舞倾城的美人,然后……毫无疑问被喷了。

    于是展念苦练数年,才慢慢挽回自己的口碑,她已错过最适宜学舞的年纪,付出的努力异常艰辛,按照陆露的话说,她是个“一腔变态”,能对自己“下狠手”的女人,她虽不能和自小习舞的相比,然而却勤修仪态,即使是再简单的动作,也务必求得极致精美。

    胤禟从腰间取下紫竹的洞箫,向展念微微而笑。展念想起,塞外中秋夜,似曾听胤禟吹过一小段,是极美的曲调,只是彼时的她无心聆听。

    展念打量着自己窄小的衣衫,并不适宜太过舒展的动作,想起从前学过一段团扇舞,整体幅度不大,正适宜这样的服装。展念目光逡巡,想找一个团扇的替代品,庭中一树腊梅开得正好,展念便折下一小枝,向胤禟点头示意。

    胤禟竖箫而吹,展念听清节奏,脚步在雪间轻轻划出,手中的花枝亦盈盈起舞。

    众人听得箫声,纷纷扭头朝庭院看去。

    细雪如星,箫声如诉,布衣的少女执一截花枝,时而迎送,时而掩面,隔着雪色与花色,少女的面容时隐时现,她未施妆粉,未配珠饰,素色衣衫映着淡泊的腊梅,分明是极浅极浅的模样,然而庭院灯笼的红光轻洒,竟透出逼人的艳色。

    齐恒小声道:“我只觉得念姐姐亲切温柔,都没注意到,她原来这么好看啊。”

    铭远摸着下巴,认同地点头,“美人很多种,有的娇羞,有的冷艳,而她嘛,近看舒适,远看惊人。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草色遥看近却无’,是这种感觉吧?”

    莫寻难得接口道:“美人如琴。”

    “对啊对啊,念姐姐就像寻哥哥的琴,”齐恒迅速领悟了莫寻的比喻,“刚听的时候,只是很平淡的琴声,可余音却久久不散,越听越觉得心中震动。”

    齐恒一脸求表扬地望向莫寻,莫寻伸手,似想触他的头,然而却忽然顿在半空,无波的面容看不出情绪。齐恒见状,主动低头贴上莫寻的手,还轻轻晃了晃脑袋。

    铭远看得咋舌,“这招谁教你的?”

    齐恒指向庭院起舞的女子,“念姐姐说了,对付寻哥哥,只要脸皮厚就可以了,念姐姐还说,爱要大声说出来,我就是喜欢寻哥哥,”齐恒更加大胆地凑近,“想要寻哥哥抱。”

    铭远绝倒。按说,过完年齐恒便要接手客栈,在外也算是少年老成的类型,偏偏在展念和莫寻面前,总是一副小孩子的情态,而且大约是近墨者黑,在展念持之以恒的“教育”下,齐恒对莫寻一日比一日得寸进尺,铭远着实不敢相信,自家公子素来拒人千里之外,竟任由一个孩子胡闹这么久。

    莫寻沉默半晌,终于面无表情地伸手,齐恒开心不已,急忙扑进他怀中。

    铭远的神情已不是目瞪口呆能形容,“展姑娘教的是什么歪门邪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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