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求思安可得

    “主子,那位姑娘身着宫装,来历可疑,奴才是否……”

    “不必,”胤禟低头临帖,神色淡淡,“八哥自会做。”

    “八爷谨慎,确实不劳主子费心。”佟保笑了笑,“还有一事,近日阿拉腾河频遭侵扰,都是蒙古人。蒙古王爷已暗中调停镇压,皇上只作不见。”

    “嗯。”

    “午前,大阿哥进言满蒙应合力清剿贼寇,以平百姓之心。方才皇上将太子和八爷召去,想是为了此事。”

    笔锋顿住,胤禟默然思索片刻,“子庶民而百姓劝,柔远人则四方归之。八哥之见,当与我同。”

    佟保小声道:“见解相同,目的不同。”

    胤禟目光冷然,“我知你心忧百姓之苦,亦知八哥存恤生民乃别有用心,但凡事不论动机,只观结果。”

    佟保跪下磕头,“奴才还有句大不敬的话,主子肯听,奴才愿以死谢罪。”

    胤禟置笔抬眸,“说来。”

    “奴才私心想,必是心里真正有百姓的人,才能做天地之主。八爷他……前日四爷已抽身而退,主子也该替自己打算,何须屈人之下?”

    胤禟面色不动,“为君者,最需一分狠绝,我素来优柔,宁为权臣,不为圣主。今日之言,出口便忘,往后休提。”皱眉不欲再说,“去叫她来。”

    佟保告退,走至知秋帐外,“展姑娘。”

    展念掀帘,“何事?”

    佟保见她青丝未束,慌张低头,“姑娘打点齐整,应依礼拜谢九爷,不知何故耽误。”

    展念方换好衣裙,见他催促忙赔笑道:“抱歉,这就去。”

    佟保正欲委婉提醒何谓“打点齐整”,迟疑间展念却已掀帘径自入了。帐内胤禟一身赭色常服,斜倚执卷,见了展念,眉头猛然一皱,“头发,扎上。”

    展念平日披发惯了,是以方才一不留神就忘了,“知秋有事被叫走了,我不会扎,你又让佟保来催……”

    女子散发大多平添妩媚,何况展念。胤禟板着脸道:“挽起即可。”

    展念却无束发之物,正巧瞥见身旁的小桌有一枚绳结,“临时用一下这个,可以吗?”

    “大胆!”佟保斥道:“此乃蒙古二公主赠予的……”谁知“同心结”三字未出口,便被自家主子打断。

    “无妨。”

    展念拿过同心结,胤禟趁此端详,湖蓝衫子,月白布履,眉眼亦清到极致,让人遥想八月平湖秋色,微渡天光云影,寻常景致,观者惊心。

    “喜欢蓝色?”

    “是啊。”展念对上胤禟双眼,又是不露声色的恍惚,仿佛透过她看见……对,九福晋。“知秋可教你如何请安?”

    展念想了想拍戏所学,委身一福,抬头瞧胤禟:“这样?”

    “不可抬首。”

    “哦。”展念闻言,忙垂眸俯首。

    “起来。”

    展念甚乖觉地添了句:“谢九爷。”

    “我且问你,”胤禟斟酌半晌,“近日营地戍卫遇袭,现已查明,乃是反归顺的蒙古人所为,你以为,此事是严惩是宽恕?”

    展念呆住,“女子,女子不是不得干政吗?”

    “命你答。”

    展念很是摸不着头脑,“这就好比追求一个姑娘,姑娘不乐意,扎你一刀,你自然可以放手不要,甚至捅回去一刀,但如果爱她,就只能选择原谅她。所谓严惩和宽恕,只是不同立场的选择而已。”

    佟保早在一旁笑出来,“主子,这姑娘满口胡言,定不是九福晋。”

    “你是在试探我?”展念有些无奈,“九爷,拜托,我要是董鄂家的千金,怎么会给你为奴为婢的?再说,你们八年没见,女大十八变,就算我长得像人家小时候……”话未说完,一旁佟保早已喝断她:“放肆!”

    展念被这骤然拔高的嗓门吓了一跳,按照剧本,她该下跪认罪罢?不料胤禟持卷支颐,意态闲闲,“佟保,出去。”面上竟浮起极淡一丝笑,“脾气倒是像,过来罢。”

    进帐便闻得一缕幽微清妙的茶香,近前时茶香则愈发萦绕馥郁,展念悄悄瞟着茶壶,却见胤禟倒了一杯递给她,展念自然地道谢接过,喝到一半才发觉不对,这已不是她的时代——胤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体贴绅士,而是主子,更是皇子。

    不知他给她倒茶是何用意,难道又是试探?展念很是纠结,“呃,谢九爷恩赐。”

    “你不惧我,亦不敬我,何须故作姿态。”胤禟全无介意之色,“此乃世上最后烧制的龙泉青瓷,当心些。”

    展念瞧他少年老成,一本正经叮嘱的话却又孩子气,不由一笑,“你们皇子不该视金钱如粪土吗?一套茶具还这么上心?”

    “金钱所用得当,便是大有作为。至于此茶具,”胤禟瞥她一眼,“你不知其价何在罢了。”

    展念瞪了胤禟一眼,仰头将茶与茶叶一饮而尽,作高深状道:“哪天你开始摔杯子摔碗了,你就知道什么是更有价值。”

    “可惜了此杯阳羡紫笋。佟保还疑心你的来历,这般举止,怎会是宫人。”胤禟淡笑,拾卷重读,“研墨。”

    展念低头,瞧了半天才确认眼前的确是一方砚台,绿制黄章,晶莹如玉,石面呈云水纹理,依理雕刻荷锄而归的陶渊明老人家,通体光华淡淡,厚重温和,上端刻着陶渊明的《饮酒》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砚台旁放有墨锭与砚滴。墨锭四四方方,其上描金刻绘修竹清溪,香气扑鼻。砚滴为青白釉莲蓬形,造型精巧别致,左边一朵荷叶盛水,右边莲蓬开一出水孔,几只小螃蟹堆塑其上,活泼生动。胤禟取过砚滴,滴了适量水,“看好。”又拿起墨锭,“重按,轻旋,切莫集中一处,有损砚台。”

    展念的目光掠过案上其他用具,皆新奇未见,由衷对古人产生了无边崇拜。

    佟保在帐外提醒:“主子,该用晚膳了。”

    “进来。”

    佟保掀帘,见自家主子从容研着墨,一旁的姑娘倒悠闲地左顾右盼,心下一震,缓了片刻,方命身后的内监:“端上。”

    展念目瞪口呆地瞧着呈上的各色菜肴,目瞪口呆地想:晚膳?这才下午两三点的光景吧?又更加目瞪口呆地听下人报了一长串的菜名:“火锅一品:羊肉炖豆腐;中碗菜二品:溜鲜虾,三鲜鸽蛋;碟菜四品:燕窝炒熏鸡丝,肉片炒翅子,果子酱,口蘑炒鸡丁;片盘一品:挂炉鸭子;饽饽二品:白糖油糕,五福苜蓿糕;另,鸡丝面并燕窝汤。”

    不愧是皇家膳食,且不论色香味俱佳,连配的碗碟材质成色都极为讲究,各色佳肴有序摆上,佟保躬身道:“奴才们告退。”

    展念尚沉浸在□□美食的震撼中,见佟保等皆退下,便知自己不该逗留,“那我……奴婢也告退了。”胤禟闻言,缓缓看了她一眼,“去吧。”

    展念掀起帐帘的一瞬忍不住回望,偌大的帐篷,偌大的桌子,奢华的器物,丰盛的菜肴,而胤禟一人独坐,明媚阳光下竟显得寂寥,心间五味杂陈,忙放下帐帘出去。

    帐外浮云白如绢,长空蓝似水,仿佛是谁温柔慰藉的眉眼遥遥流转。女子挑帘却回首,眸色如绢如水,像是望着红尘里的另一个影,有懂得,有心疼。原上秋风拂过,发上绳结随风招摇,胤禟的目光也随之动荡,似是亦为红线所羁绊。

    绾发同心,绾发,结同心。

    回到营帐,展念问:“知秋,到晚饭时间了吗?我看那边已经开饭了,是不是太早了?”

    知秋正铺床,“今次都算迟了,还早呢。”事毕回身瞧了展念一眼,惊道:“姐姐你头发怎么了?”

    展念尴尬地拽了拽头发,“我不会扎头发,你又走得急,所以……”话说一半,便被知秋按坐至妆台前,“太不成体统了,九爷见了必是生气,我难辞其咎。”

    “我们不先吃饭吗?”

    知秋愣了愣,嘲笑道:“姐姐真是全然不知尊卑有序的道理,主子未用完,底下人哪有饭吃。”

    “你等等,”展念悚然,“难道说,我们吃的,是他吃剩的?”

    “自然,比起下等的奴才,我们可强多了。”

    展念紧紧皱眉,“吃他吃剩的……这也太……”

    知秋察言观色,笑道:“怎么?姐姐嫌弃?放心,我只挑九爷未曾动过的菜式,可好?”

    展念仍难以放心,“你怎么知道他用过没有呢?”

    知秋抿嘴而笑,“虽说老祖宗规矩了用膳不得挑拣,可咱们这位爷还是挑得不像话,他吃什么不吃什么,府上的人都记着呢,你听我数:樱桃香蕉桂圆杏子甜瓜不吃,荠菜番茄茄子南瓜菠菜不吃,核桃不吃,萝卜不吃,水里的不吃,肝脏不吃……”

    “打住!我建议你下次别用排除法,正向列举吧。”展念挖苦道:“他活这么健康简直就是奇迹。”

    “作息规律使然,”知秋解释,“天明起身,黄昏闭门。一旦入夜,就是皇上派八抬大轿,都抬不动呢。”

    “可真是怪人。”展念耸肩,看着镜中自己将成型的发髻,夸道:“知秋,你手真巧,不去伺候小姐真是可惜了。”

    “姐姐一语道出知秋生平憾事,我若为寻常丫鬟,指给九爷妾室倒也无妨,偏是贵人送入府,当与她们平起平坐。原盼着嫡福晋过门便指我过去,可九爷至今未行纳采之礼,福晋又不知所踪,唉……”

    帐外传来佟保的声音,“知秋,准备来拿晚膳。”

    “知道了。”知秋加快了替展念编发,展念吃惊道:“这才梳个头的时间,他就吃完了?也是,一桌子菜,一个人吃能有什么食欲,”展念思及往事,对此深有感触,“他怎么不叫个人陪他一起吃?”

    知秋无奈答:“姐姐糊涂,妾室尚且立侍。除了嫡福晋,谁都无此身份资格。”

    展念沉默半晌,“那太孤独了。”

    “其实,也是九爷自苦。”知秋叹息一声,“不羁些的,叫几个美人陪酒,温和些的,私下和妾开小灶,谁又真正管了。”

    吃完平生最早的一顿晚膳,展念又被唤去研墨,想她堂堂一个明星,竟在这里教人使唤,觉得人生玄幻的同时,到底是意难平,更何况……“九爷,奴婢有话想说。”

    胤禟未抬头,“说。”

    “你让我研墨,又不写字,是不是,嗯,有些浪费?”

    “目前来看,若是写字,只怕你跟不上。”

    展念不满,“吃饱饭难道还没力气干活不成,谁像你。”说完才发觉此言不妥,忘了他是主子她是奴婢,言语间没个收敛,果不其然,胤禟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后一句说什么?”

    展念也面无表情地回:“奴婢是担心,九爷晚膳吃得太少,不利于身体健康。”

    胤禟复低头看书,不置一词。展念忍气吞声继续无用功地研墨,思考着长久之计。凭她的容貌怎么说也该自带女主光环,总不能一直给别人当奴婢,陆露常说让她找个男朋友,若她此时泡个皇子亲王之类,乖巧低调地入府,岂不一生锦衣玉食?

    目光转到胤禟身上,停留片刻,展念暗暗摇头,凭她的直觉,胤禟此人认真又孤僻,若无真心,最忌招惹此类人。再者,在他眼里她就是九福晋的替身,展念心里也不情愿与他打交道。

    八皇子胤祀,成熟、温和、高颜值,而且展念一眼看出,人间风月于他,不过锦上添花之物,浅尝辄止,绝不沉迷。与这种人搭伙,多有默契,少有心动,最是安稳妥帖。展念扬起唇角,这便是自己要钓的鱼了。

    已而暮色初降,夕光入帐,于残墨中潋滟流转,展念频频转顾窗外黄昏,意甚惆怅。

    胤禟目光越过书卷,见那洮砚内乌墨零散不均,抿了抿唇,“心有旁骛,不愿留此?”

    展念回过神,“不是,只是外面夕阳这么好,就忍不住多看看。”

    “何处好?”

    “何处都好啊。”展念诧异,“你们不应该对自然万物更有感触吗,这么灿烂温暖的夕阳,总比这个阴暗冷清的帐篷好吧。就像飞蛾扑火,人的本质和它是一样的,喜欢温暖,明亮的东西。”

    胤禟默然片刻,“你去吧。”

    “我可以走了?”展念半信半疑,“你不会借此责罚我吧?”

    胤禟瞧着书页边缘的微弱夕光,淡淡说:“心之忧矣。”

    展念带着对文化人的敬畏缓缓退后,掀起帐帘时,耀眼的光芒霎时如倾如泄,胤禟微眯起眼,侧首避开,帐帘迅速又合上,帐内更显阴暗冷清。胤禟一动未动,良久,唤道:“佟保。”

    佟保立时入内,“奴才在。”

    “将帐帘挂起吧。”

    展念边揉肩膀边跟知秋诉苦,“一下午没写几个字,倒让我磨那么多墨,还说备用?等他写字的话只怕早就干了!”

    知秋一笑,“那是洮砚,贮墨其中,经夜不干。九爷如此阔气,竟用洮砚给你练手。”

    展念敷衍地应了声“哦”,转而期待地问:“今晚我们玩点什么?”

    知秋苦笑:“我值夜,明早方回。”

    “一宿不能合眼?”

    “也不至于,无非在厨房打个盹,倘或主子需要,便泡个茶、弄些点心,而九爷素无此习惯,一夜倒也安稳。姐姐也别折腾了,该就寝了。”

    “就寝?”展念愕然,不过下午五六点的光景,古人睡觉着实太早了。

    “日出为昼,日入为夜,现已是日入之末,黄昏将至,宜闭门安歇。”

    “那可真是长夜漫漫了,我向来熬夜,肯定睡不着。”展念托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山啊水啊或者其他好景致,我去溜一圈再回来。”

    “溜一圈?”知秋皱眉思索,“营地之西倒有一去处,穿过密林便是阿拉腾河,蒙语意为‘金子’,用以形容黄昏河面,或可一看。”

    “那好,天黑之前应该能回来。”展念大步流星跑出营帐,“明早见啦知秋!”

    胤禟本执杯而立,淡然注目窗外黄昏,闻得帐外娇语,眉心微蹙,沉默许久方低声问:“她去哪里?”

    佟保见展念已远,便去问知秋,半晌后匆匆回禀:“阿拉腾河……”

    “阿拉腾河?!”胤禟骤然转身。

    “知秋实不知情,恳请主子宽恕。”佟保跪下,“奴才即刻遣府上随行侍卫五人……”

    “戍卒尚在而遣府兵,于制不合,且过于注目,引人口舌,倘若皇阿玛知晓,展念该当如何?”

    “可阿拉腾河乃营地边界,此时正值换防,守卫松散,展姑娘……”

    “通知八哥。”

    “八爷?”

    胤禟望向窗外,黄昏初降,营帐与士卒已是影影绰绰一片,厉声道:“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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