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Twentythree、

    干渴。

    细胞变得僵硬皱缩,咸咸的腌渍感,刺痛。刺激着神经,切割般尖锐无比。利刃刮着温热血肉,流露出森森白骨。他未曾想象得到,身体所承受的痛苦竟可以如此巨大。淹没过理智。完全生理意义上的、近乎本能地想要结束这一切,不管是什么能使之结束。人们总愿意赞扬精神的高尚和强韧远超□□所能承受的痛苦,但事实上,正如现实俯身查看,嘲笑着这个群魔乱舞的世界一样。大多数人类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尚、高贵、坚强,禁不起诱惑和痛苦。

    他想发声,可是过分痛苦的幻觉魇住了他的双眼和头脑。他的眼前一片色彩斑斓的漩涡,腥红的背景。他们在挖出他的眼睛,敲开他的脑壳,砍下他的四肢。种种之中,他感觉到自己仿佛被切割成千万片,每片都连着一根细长敏感的神经,血丝模糊地组成一个人形。

    他在这残酷世界中远去,躯体的本能保护他。感受痛苦,或者不如说是感受痛苦的恐惧,都是为了摆脱它。既然已经不可能,它也就疲累了。

    “你好,Michael。”有人在遥远的地方说话,隔着渐渐熄灭的地狱火焰。

    他睁开眼,头顶的刺眼白光照射下来,冰冷而带着某种金属锋锐的气味,也许是因为这个房间本身的原因。

    面前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了一排人。男女都有,穿着风衣或者职业装,都是黑色的,看起来有种统一的压抑沉重感。

    坐在中间的是一个女人。披着乌黑的长卷发,深色眼睛,脸庞轮廓鲜明,看起来像拉丁裔。无疑是个美女,她手里转着一支笔,眼神显得既挑衅又含有兴味。

    他们都在看着他,凝视他。

    “我们只是想问些问题。”她说。

    他想回答,说些什么,可是一切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她的目光扫过他,摇摇头。

    “放心,我们只是问一些问题。”她温和地说。

    他大概是点头了,因为那个女人开始提问。

    “这段时间你和两个人在一起,似乎受他们雇佣,那两个人是谁?”

    塔纳托斯和修普诺斯。没有姓,而且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们的真名。

    “为什么你会跟他们在一起。”

    完全的偶然。我当初被追杀,然后求助。

    “你有组织,有曾经的战友,有过去生活的家人。然而你选择了一个毫无关系且毫无保障的人。”

    正因为毫无关系,所以我才能确保我会安全,也不会牵连其他人。

    “在那时候,你还对你寻求的庇护对象一无所知,对吗?”

    即使现在,我仍然对他们一无所知。

    “说说你对他们的印象。”

    不知道,很难描述。他们看起来很幸福或者其他什么的,但是我总感觉得到黑暗,好像那是一幅伊甸园的假画,撕下来就是真相。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其他人和你们在一起吗?”

    没有,偶尔有他们的家人来。但是并不长住。

    “也就是说,除了他们两个,只有你和他们在一起。”

    是的。

    “你留在他们那里做什么?继续被指派做杀手工作?”

    不。我只是一个干杂活的工人。

    “什么杂活?”

    就是些普通的活,修修电器,做做木工和搬运,打理花园之类。

    女人流露出一丝笑容,其他人的表情也显出一种强憋着笑的感觉。

    “听起来像一个仆人。”

    我想是的,差不多。比起保镖、杀手之类,我更像一个仆人。

    “好吧。接下来我们来谈谈你说的那两位。”

    谈什么。我觉得我对他们毫不知情。

    “没事,我们只问些你大概会知道的情况。那两位在做些什么?就你能看见的。”

    不知道。似乎就只是日常的一些娱乐。最早的时候修普诺斯说塔纳托斯喜欢参加一些奇奇怪怪的、偏灵异类的东西,而且很喜欢去大学蹭课听。但是我很少见到,也许塔纳托斯对那些东西的兴趣已经过去了。

    有短暂的沉默,这时他觉得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说不清楚那种感觉。

    “其他的呢?另一位?”

    我不知道。修普诺斯似乎在忙些事 ,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奇怪的是,他和塔纳托斯又经常在一起,很少单独做些什么。

    他边回答边回忆,不断想起一些片段,给出印象,但是又时常被另一些否定。到最后他略觉惊奇地发现,那些回忆如此矛盾冲突,完全不是他原先以为的那种毫无波澜的平淡。

    然而面前的女人只是倾听,不时记录,提出下一个问题,而没有疑问。她的问题也渐趋细致和古怪,波及他们的食物和衣服,房间的装饰。

    他不断去想,一幕幕晃动而过的影像。尘埃和阳光的气味,人影脸面模糊。提问的声音也仿佛变得很遥远,他只是下意识地回答,或者说,更像是自言自语。他头脑昏沉,想要入眠。状态仿佛无止尽地绵延下去。然而问题总有问完的时候。

    女人合上了手里的记录本,问了最后几个问题。

    “你喜欢这样么?”

    什么?

    “你觉得你所说的,对目前的状态满意么?”

    也许不错。但是要我说实话,我觉得我处在深渊边缘。

    “所以你现在做了这样的选择,宁愿孤身犯险,遍体鳞伤。”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在寻找一些东西。

    “所以你必须脚踏荆棘,对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么,在这场问答里,你回答得最多的就是不知道。”

    也许吧。他喃喃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女人向他微笑。

    “要我说的话,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那么,感谢你的配合。希望你所受的这些很快就会结束。再见。”

    灯被拉闸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他回到那片虚无、冰冷,然而给予同等安全感的沉眠黑海之中,直到永恒,忘却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小时、几分钟、几秒,他又被嗅觉灵敏的野兽找到。那些地狱猎犬咆哮着,利齿撕扯着他的灵魂和情感,把他一路拖回人间现实中。

    “你好,先生,我们得谈谈。”一个清晰冷淡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他费力地睁开眼,惨白、昏暗的灯光照着他,刺眼冰冷。周围是锋刃色泽的金属墙,面前坐着一个男人,剃得短短的头发,脸色冷漠。凭他自己专业的目光能断定,这是一位严格残忍的军人,典型的国家机器,负责且擅长拷问,压榨□□至极致以求可达精神。那男人穿着深蓝西服——但不知道为何,尽管西服很妥帖很合身,可它看起来仍然像是崭新的,是一件穿在身上的道具衣服,违和感。这男人在扮演一个角色。

    他的眼睛动了动,舌头还不能发声。他感觉身体仿佛被放进绞肉机里搅成一团,他很奇怪自己为何竟然还活着。

    男人满意地叹一口气。

    “你刚从地狱回来,我想是得休息一下。你是贵重品,请放心,我们并不会对你造成实质性伤害。”

    我以为你们要杀死我。他想说,可是神经末端在燃烧,痛苦一波波地涌上,他抑制着,根本无暇说话。

    男人微笑一下,可是眼睛里毫无笑意。

    “痛苦。”他轻声地、用仿佛介绍一个产品,宛如推销员般的口气说。“实际上来源于大脑,我们所有的感觉都来源于大脑。我们只需要知道痛苦是如何产生的,神经传达到脑海之后如何产生效果,我们完全可以不必拷打你的□□流血、折断,就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死亡的痛苦。很神奇,对吗?”

    他沉默,实际上也无法说话。

    “我们希望你能合作,并不希望伤害你。这种事情,谁都不会希望。”男人又笑了一下。“你可以做出选择,但愿能令我们都很愉快。我们可以毫不伤害你的同时使你尝受到最深地狱,世间再未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与恐怖。我认为你手中的并不值得。”

    男人轻轻摇摇头。

    “但愿你能考虑清楚,我会再来。”

    门无声关上,男人消失了。只有灯光照着他,亮度恰好使他无法入眠。

    他闭上双眼,眼前一片血红。

    他的意识游移,再回不到那片永恒安宁的黑暗。

    你必须做出选择,阿依萨对他说。

    他于梦中被枪声惊醒,就起来巡夜。

    深黑天空,星光璀璨。四周森林环绕,参天巨木林立,簇拥着湖泊。水面沉静无澜,一如黑琉璃。

    他走过去,冰冷水汽扑面而来。水面实际上是有微风的,也有波澜,水声,拍击着岸台的木头,然而它在夜中实在是太黑暗了,看起来就是一滩深沉幽暗的死水。

    看着那深黑水面,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不知哪里来的说法:通过水面可以看到未来……

    他又抬起头,夜风拂过他身边,四周一片安宁。

    在梦中,景象要美和壮观得多,他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可以肯定的是,阿依萨没有在现实中穿着一袭白裙发神经站在水边等他,说那些话。

    夜色深沉寂静,他听到了水声,与那些水撞击木头和泥土不一样,是一滴滴到水面的声音。沉静而缓慢。

    漆黑水面清晰无比地倒映出他的身影,神情迷惑而严肃,冷冷地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看起来那么陌生。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想要追寻的秘密是什么,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追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而你自己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把主动权掌握在手中。

    这些,你都知道么。

    他对自己低语,在这长久的浮梦之中。

    此时,他看到真实,看到自己的真心。

    他的瞳孔收缩,心骤然坚硬。那架机器正在他心中醒来复苏。

    在倒影中,他看到自己微笑了。

    而正如梦中所预兆的,有枪声响起。

    他微微屈身,退回黑暗和掩蔽之中,执着枪。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黑暗中,另个自己的声音在低语。

    我知道,他说,我当然知道。

    回忆至此,他愉悦地大笑起来,在空无一人的审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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