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Nine、

    四周都是昏暗。

    微光散落,器物的轮廓就模糊地显现,梦境一样暧昧,麻纱帘优雅地分开静垂,发着淡淡雪白的光。

    大落地玻璃窗外的景色也为深沉黑暗笼罩,细微的气流颤动吹奏,似乎有风的呓语。

    非常静,空气是夜的阴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白瓷的盘面在混沌的暗中反射着一点朦胧光芒,细黑的罗马数字,镂刻轻巧花纹的指针不紧不慢,时间的声音流逝过去。

    一切都敛默着。一切家具、摆设,小玻璃缸里的金鱼也停着不动。

    他挪了挪脚步,木地板发出一点轻细的声响。

    寻找某些东西。他无意识地这么想,只不过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里只有他一人。

    这种念头使他想起一点东西,这种熟悉的错觉唤起了一点灵光。楼梯静默地立在一角的黑暗里,他走过去。

    有一点点声响,然而他尽力放轻了。

    自然也是一样的昏暗,所有物件都立在寂静里。

    有一扇门,微微开着一条缝。奇异的、仿佛有魔力的光从里面透出,清澈的淡淡金色光芒,诱惑着他。

    然而此时令他自己也奇怪的是,他竟还有空注意到,那不是他们平时休息的房间,而是另一个从来紧闭的房门。

    他向前迈出一步。

    咔哒一声,地板发出碎裂的大响。

    猛然醒来。

    塔纳托斯很无聊地用餐叉戳着葡萄干牛奶切片面包。

    “别玩了。”修普诺斯说。

    塔纳托斯趴在桌上,懒懒地看兄长一眼。

    窗外已时常飘起小雪,但在早餐时,塔纳托斯却仍然只穿着那种白色睡袍,薄薄的亚麻质地,很宽大,但塔纳托斯似乎从来不觉得冷。

    “修。”

    “嗯?”

    塔纳托斯依然趴着,却伸出一只手。

    “想回去睡觉?”

    “不,我觉得无聊。”塔纳托斯闭起眼睛说。

    “无聊……哼,你非要看到血流成河才甘心?”

    说归这么说,修普诺斯还是走过来,握住弟弟的手,揉揉头发,同时俯下身来在他耳边悄声说话。

    他们之间时常会有这类密语,看起来很像是耳鬓厮磨的亲密。自然,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看起来塔纳托斯总是很高兴的样子。

    “真的?”塔纳托斯歪过头问。

    “是啊,不过我不喜欢这种麻烦。”

    “但是现在仍然很无聊。”

    “那是因为你非要把自己放在家里长蘑菇,你可以出去走走。”

    “我以为你不想我出去,你一直都这样。”

    “好吧。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去换件衣服。”

    塔纳托斯懒洋洋地站起来,然后他们一起上楼去了。

    奇怪地,只要他们的身影一消失,屋内就会陷入一种空无一人般错觉的死寂,使他强烈地感觉到,这里无人在此。

    他觉得自己发了疯。

    怪物一旦放出来就无法收回去了。飘荡的夜色里,薇拉这么说,她的脸那么模糊不清,幽灵一样冰冷干涸的感触。那是缺乏生命温度的冰冷,还有腐朽成粉末的灰色的气味,令人无端地就能联想到凡死去的都必羡慕的生命鲜活,缺乏得令人发疯的渴求。

    她的手指好像穿过他,浓雾又湿又冷,周边的人影都成了死亡之舞背景上晃动的亡灵。

    薇拉,我发疯了,所以才看见你。他说,把她冰冷的手按在自己脸庞上。如果这又是另一个噩梦,那就让它延续下去。

    Michael,风细小回声般的声音说,我以后不能再看见你了。

    他们额头相抵,她的身形很虚幻,只有一点点实质的触感,雾的湿冷轻飘,仿佛稍许用力都会消散。

    我被留在这里,薇拉。

    呼气在空中化作白雾飘散,非常遥远的地方嘈嘈杂杂的声音响了起来。月亮变得锋利如镰,血红黯淡的光芒从上面流淌下来,淅淅沥沥地滴落到每个人脸上,照得它们既狰狞又腐朽。

    你知道么。我每日与死亡擦肩而过,别人的,自己的。那时我像机器一样机械,思维有机械的精准理智没有人类的情感,我很早就抛弃了心和灵魂,因为我自觉它们已经腐朽死去,死在我发现世界如此绝望的那个刹那。

    但是你没有做到,Michael,我的天使长,你并未堕落得如此彻底,变成一个怪物。

    或许那样更好。他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这么缥缈。那样我就会对罪孽毫无感觉,直到我死去,或许我最好死在执行任务时。当我还是杀手的时候如此锋利冰冷坚硬,再没什么能伤到我,那是多么好的日子。

    你真的这么想么?

    是的,我希望如此。他低声说。但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凡事只要抛弃了灵魂去干就会变得很简单,那就像毒瘾,做得越久你越没感觉,但是你无法停下,无法回头。一旦停下,你就会被虚空和沾手的罪孽充满。杀一个人是大罪,会把人逼疯。但是你杀了无数人的时候,就变得非常平常。

    Michael,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你觉得临终忏悔是个笑话?

    因为这允许人们可以尽心作恶,只要临死忏悔净罪,他们就可以入天堂。

    Michael,这就像你现在面临的一样。鬼魂说,声音掺杂在无数相同的低语里。没有多少罪孽深重的人真正敢于把践踏得体无完肤的灵魂拾捡回来,重新塞回身体里,使自己极其痛苦,灵魂的伤口会永远鲜血淋漓。死亡可以只是一刹那的事,也可以漫长到无限,在人的思维中没有时间这个概念。

    现在已经如此了,把灵魂找回来会成为我的地狱。

    不,别这样,Michael。

    连黯淡腥红的光芒也渐渐发黑消失,天空像新月时一样黑,薇拉最后凄凉的声音消散在浓厚昏暗和虚无中。

    你并不知道真正的地狱有多可怕。

    然后他就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努力地想过好现在平静的生活,但似乎并不容易。他会觉得自己发疯,幻音和幻象,每晚都把自己拖进地狱的噩梦。他可以告诉自己说,他做杀手时杀的人都必不清白,都是相互搏杀的怪物。但脑海里仍然有声音清晰地说,他们的罪孽是他们的,你仍然满手鲜血。他想屏蔽掉曾经发生的一切以及对自己的影响,但即使他不想忏悔,掩面以为虚,仍然有些东西不动声色地渗透进来,毒素般轻柔,在耳边悄声低语。

    “……我觉得会比较好玩。”塔纳托斯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把他的思维拉回现实中。

    “你总是喜欢像演员一样扮演各路角色。”

    “哼,我本来就是。”

    “这回是驱魔人?”

    “是啊,有义务有责任。”

    “主要还是有兴趣吧。”

    塔纳托斯终于穿上了像样的秋装,黑色系的风衣似乎是他一贯的偏好。

    “对了,你留在这里,不必跟来了。”最后修普诺斯终于对他说了一句。

    他点点头。

    然后兄弟两个就出门了。

    他站在大厅中间思索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干什么。然后,他想起了昨晚的梦,想起楼上从未开启的那几道门。

    他自然知道那是笑话,期待着门后会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早就过了那样的年龄了。那几间不过是储物室或者什么,他从未见它们开启不过就是因为极少上楼,或许塔纳托斯和修普诺斯根本就时不时地经常穿梭其间,必然都是平平常常的摆设和功能,他只不过因为谨遵对雇主的礼貌才什么都不碰不走不问,导致最普通的一切都仿佛谜团一样未知诱人。

    但是他也许变得疯狂和神经质了。自从来到‘死神’家,或者说不再当真正意义上的杀手之后,总觉得生活和幻想混淆,一切都没有强烈鲜明的现实感,就算鬼魂出现他也仿佛会理所当然地来接受,即使不再有神恩,现在他却越来越感觉世间存在魔鬼。

    所以即使在白日之下,觉得楼上的门后有些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也已经仿佛不再那么可笑。他一边发现着这样的自己如何荒谬,一边又无法制止。

    所以他终于还是往楼上走去,木板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下意识地放轻,仿佛怕会惊醒什么,或者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还在这里,他不想让他们觉察。

    仍然一如既往地幽雅素洁,没什么改变,所有的门都规矩地关好立着。

    他想伸出手,一边又抑制着这样的冲动,只是机械地往前走。

    一点深黑不协调地闯入了视野,破坏了某种井然有序。

    他把目光移过去。

    一根黑色羽毛静静地躺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上。

    那是很漂亮的一根羽毛,羽翎整齐修长,甚至在昼光下闪烁着微微的银光。

    怎么这种地方会有羽毛?哪里来的?

    他弯下腰去,思索着,伸手把它拿起来。

    刹那彻骨的寒意贯穿了他,无数无数的亡灵在脑海和耳边一齐尖啸,它在手中冷得像烙铁一样烫伤他,皮肉焦臭地丝丝作响,白雾升起。他立刻甩开它,听到它落地的呯然巨响。他坐在地上,满身冷汗,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手并没有被烫伤,地上也光洁干净,从未有过什么羽毛的存在。

    然后他慢慢站起来。

    推开门看看,看里面是什么。着魔一样的声音和念头不断低语,又可笑又荒谬。他用理智努力地压抑着,告诉自己别被左右,里面不过是普通房间而已,擅自在雇主不在的时候翻看有违守则,他不能因为幻觉而葬送了现实的自己,但一边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梦,想知道,想要开启那扇门,哪怕那是蓝胡子的门。

    到尽头了,他现在站在最后一扇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抑制住颤抖的心跳,然后迈开脚步,迅速地回到楼下,回到大厅。

    等待着那对兄弟回来。

    太阳渐渐明亮了又昏暗了,在无声流逝的时间中他开始想很多东西,无数地混淆在一起,声音和形体在他面前飘荡,他不得不把念头岔开,转而思索‘死神’到底是什么人之类的现实问题,却又陷入了更加迷茫不清充满荒诞的怪圈。而这些问题直到晚上那对双子回来之后才算差不多解决,因为他不再独自一人。

    塔纳托斯还在咬着他的披萨,修普诺斯看起来则已经吃完了。

    “你一整天都没出去?”扫了大厅一眼,修普诺斯说,塔纳托斯则早回楼上去了。

    “是的。”他说。

    “好像也没吃东西?现在出去再买点吧,辛苦了。”泛泛地说了句,修普诺斯也转身回去了。

    “等等。”他想起一件事,急忙喊住了对方。

    “嗯?”修普诺斯望向他,示意他说话。

    “我记得你是心理学的教授。”他慢慢说,“不知道你有没有精神安定缓解焦虑一类的药物。”

    修普诺斯颇感兴趣地望着他。

    “我研究心理学,但不是医生。现在有什么使你焦虑的吗?”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说,“但是我总会莫名出现一些奇怪的感觉,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哦?”

    “我今天在楼上看到一根黑色羽毛。”

    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错觉,修普诺斯脸上仿佛带了一丝奇怪的微笑。

    “你为什么要到楼上去?”

    “因为我总觉得门后有些什么。你知道的,不是怀疑你们,而是总觉得里面会有些类似超自然的东西,我梦见它。”

    修普诺斯望了他好一会儿。

    “你本来可以不必说出来的。”最后修普诺斯开口说,“没人会喜欢自己雇来的人出各种麻烦。”

    “我知道自己无处可去,可是我仍然觉得及早说出来对彼此都更有益。”

    修普诺斯点点头,然后上楼去了,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玻璃小瓶,然后递给他。瓶子是药剂化学那种广口瓶,只不过模样更精致些。

    “主要是助眠作用,一片就可以,不过情况不严重的话就不必了。其实大部分都可以依赖自己身体和精神调节过来,药物只是辅助手段,你不能太依赖它。”

    他打开来,里面是淡粉色的小药片。

    “处方药很麻烦,何况我也不认为有多大作用,这是我自己做的。当然,未经临床试验,不过我很有信心。”后面的话语修普诺斯说得很轻松,甚至有点愉快的幽默。

    他却忽然想到,楼上是否会有个实验室,或者药剂室,或者书房。

    回到自己的小空间,他把瓶子放在桌边,看着它,最后把它放进抽屉里。

    然后他睡着了。

    并且梦到了一样的梦境。

    仍然是万物入眠的深夜,梦境仿佛现实般真实,一切都笼罩在寂静和昏暗里。

    他站在大厅里,然后迈开脚步往上走。他记起了上次的梦境,诱惑般魔力的光明,门的后面。

    他走上楼去,一排门静默地立在昏沉夜色里,全都紧闭门扉,不安感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去,只有黑暗没有光明使人感觉恐怖,仿佛未知的魔物随时都能从浓黑里跳出来,撕裂他。

    现在他站在门前,他听到一些幻音般的响动,极其不祥地弥漫开。不要去开它,一个细小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说。

    但是他决定面对它,所有的疑惑不安,直视它才能击溃它,不然只会在沼泽中越陷越深。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该明白的。

    于是他握住把手,打开了那扇门。

    声音猛然高涨起来,无数地扑面而来裹住了他,都是些足以使人发疯的吼叫,眼前满是狰狞深重的赤色,真正的地狱熊熊业火。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