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啊——”

    短促惨烈的尖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让人心悸。

    简淡在黑暗中睁开眼,凝神细听,隐约的哭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入耳,睡意一扫而空。

    她坐起身,拉开帷幔,正要下地,就听“啪”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婆子踉跄着跑进来,喊道:“大奶奶,大奶奶,出事了,着火了,杀人啦!”

    简淡心想,如果有人敢在睿亲王府杀人放火,那岂不是有人谋逆了?

    她被这个结论吓了一大跳,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呐呐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四更刚过。”

    夜深人静,城门紧闭,睿王想联络京营几乎绝无可能,眼下的睿王府孤立无援。

    简淡再无侥幸,一颗心沉到谷底,吩咐道:“把院门栓好,马上叫她们起来。”

    “是。”婆子小跑着出了门。

    简淡到贵妃榻上拿了衣裳,迅速穿戴起来。

    雪青色暗纹对襟棉袄,青色百褶裙,鹿皮翻毛短靴,再披上玄色缂丝灰鼠披风,最后,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把短匕首藏在袖子里。

    推门,迈门槛,简淡刚往西厢的方向走了几步,便看到两个手持长刀的黑衣人翻墙而下,其中一人甫一落地,就往门口的婆子身上捅了一刀……

    简淡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嘭嘭”狂跳,然而脚下非但没停,反倒不自觉地加快速度,跑过西次间、稍间、耳房,穿过角门,踏上立在后罩房墙角的梯子,上房,踩着瓦片越过房脊,再下梯子,踹倒梯子,进了花园……

    她完全在凭着感觉奔跑,就像一只习惯了夜路老猫,速度奇快,但步伐稳健,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两名黑衣人追到房顶停了下来,其中一个说道:“不用追了,此处偏僻安静,应该是简氏的院子。上面说过,留这小寡妇一命。”

    另一人道:“确实,她往隔壁的娘家去了。”

    ……

    简淡穿过花园,回头望了眼渐渐淹没在火海中的睿王府,一鼓作气,爬上沈余之活着时搭的高台,顺着枝繁叶茂的芙蓉树杈上去,沿着最粗壮的一条枝干爬半丈左右,跳下去,便是简家了。

    “咚!”

    简淡落了地,双腿震得发麻,动弹不得,只好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

    “小美人真的回来啦!”一条黑影从树后扑过来,撞翻简淡,欺上身,两手压住简淡的肩膀,一低头,便在简淡脸上亲了一口,“三姑奶奶也别白死,先让小的们乐呵乐呵。”

    简淡被突如其来的偷袭吓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将袖子里的匕首狠狠地刺了出去……

    两人距离太近,那黑影毫无防备,闷哼一声,身体软了下去。

    简淡把人从身上推开,从地上爬起来,刚站起身,背心便传来一阵锐痛,疼得她摔在地上,几欲昏厥过去。

    她艰难地转过头,惨淡的月光透过冬日的树,斑驳地照在那张疼得苍白扭曲的脸上……

    提着长刀的蒙面男人仓皇后退三步,他转身要逃,迟疑片刻,又掉头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说道:“三姑奶奶,千万不要怪小的,小的一家人的命都被二姑奶奶捏在手心里,你要怪就怪二姑奶奶吧。”

    二姐?

    “为什么……”她艰难地问道。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三姑奶奶不知道?二姑奶奶身子不好,御医说是胎里带来的。三姑奶奶不但克母,也克二姑奶奶。”

    是这样吗?

    简淡不相信。

    因为道士说她克母克双胞胎姐妹,爹娘把她送去舅祖父家寄养,十四岁之后归家,便无碍了。

    而且,从她回家到出嫁,期间整整一年,简雅与她从未红过脸,怎会突然如此恨她?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还得去问问,如果真是简雅要杀她,那简雅能知道睿王府会出事,父亲母亲也必定知道,他们为何不派人接应她?大哥又在做什么?

    睿王府就在简家隔壁,为何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难道,简雅是简家的女儿,她就不是了吗?

    又或者,他们本就想要她死?

    为了简家,她先替嫁,后守寡。

    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她?

    她就是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滔天的怒火支撑着简淡,她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拼命向林子外爬,双手交替着插进泥泞的土里,每挪动寸许,都如刀割凌迟一般。

    鲜血在身下蜿蜒着,像一条艳红色的小溪。

    四肢逐渐变得冰冷而又沉重,简淡望着林外的花园小径,不过丈余,却像隔着天堑。她真的困了,累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简淡阖上双眼,在沉睡之前告诉自己: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

    一场雨过后,官道上的浅溪多了起来,马车格外颠簸。

    简淡双手握着车窗框,稳稳地固住身子,贪婪地看着地里大片的绿色——她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一朝重生,却像与这世间隔了一辈子。

    “三姑娘,马上就到京城了,不如看会儿书吧。”黄妈妈笑眯眯地从包袱里取出一本论语,“这是二姑娘最喜欢读的,三姑娘想必也喜欢吧?”

    简淡回过头,目光落在黄妈妈略带一丝讥讽的唇角上,说道:“黄妈妈不必忙了,我不喜欢看书。”

    上辈子黄妈妈也问过这句话。

    那时她说:“我与二姐长得一模一样,喜好自然相似,这本书我也喜欢的。”

    谄媚,天真,愚蠢!

    简雅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她立刻消失,又岂会希望她与她一模一样?

    黄妈妈不过是替简雅试探她的深浅罢了。

    “三姑娘,风凉,还是关上窗吧。”黄妈妈靠过来,径自把窗关上。三姑娘跟二姑娘长了同一张脸,三姑娘丢脸就是二姑娘丢脸,她不能等闲视之。

    “我们表姑娘想看看风景怎么了?”白瓷瞪了黄妈妈一眼,抬手又把窗户推开了。

    “又叫错了。”简淡戳了戳小丫头的额头。

    白瓷是简淡舅祖父家的丫鬟,在林家,白瓷叫她表姑娘没错,但如今白瓷和她哥的身契在她手里,他们是她的人,应该叫姑娘才是。

    “嘿嘿,下回保证不错了。”白瓷笑嘻嘻地坐回去,又朝黄妈妈示威似的扬了扬双下巴。

    黄妈妈今年三十七,白白胖胖,长了张喜气盈盈的脸,涵养也很不错。

    她没理会白瓷,笑着对简淡说道:“三姑娘,老奴僭越了,不然带顶帷帽?京城别的不多,就纨绔子弟多,咱简家姑娘出门,帷帽从不离身。”

    白瓷大眼珠子一翻,“嘁,当谁没来过京城怎地?静远镇离京城不过四十里地,我们表……我们姑娘来过不知多少次了。这你都不知道,是不是傻?”

    黄妈妈连番受辱,心中恼怒至极,但脸色依然不变,她看了眼简淡,见后者没有丝毫责怪白瓷的意思,只好默默往后退了退,紧紧地抿上了嘴巴。

    天阴得很,还有一场雨要下,到时候这窗不关也得关,她不急。

    简淡笑了笑,这位黄妈妈是她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看着和气,但城府深和手段毒辣。

    上辈子白瓷也是这样得罪了黄妈妈,而她为了黄妈妈的面子,委屈自己,狠狠教训了白瓷。回到简府的第二个月,白瓷被黄妈妈栽赃,从床底搜出简淡丢的一只金镶玉的项圈,由二太太做主撵回林家去了。

    她为亲情舍弃了白瓷,之后又舍弃了爱好,步步讨好,事事顺从,直至死后,她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她几乎无法直视过去,亦无法理解当时的自己。

    简雅明明时刻防备着她,事事都想高她一头,她怎么就视而不见,非要一厢情愿地和人家做并蒂莲、一门双秀的呢?

    父母亲明明偏心偏到了胳肢窝里,她怎么就自动自觉地理解为简雅身体不好,父母多照顾一些也是应该的呢?

    她脑子里糊了瓷泥吗?

    简淡懊丧好一会儿,才慢慢从过去的泥沼里挣扎出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人不能犯两次错误,这一世,她定要睁大眼睛,认真的看,仔细的想,谁也甭想让她做不想做的事。

    快到南城门时,雨又落下来了,又细又密。

    简淡关上窗,吩咐白瓷:“吩咐一声,去适春园。”

    “适春园?”黄妈妈坐直身子,拧着眉头说道:“老太爷前天才从家走,三姑娘今儿是迎不到老太爷的。再说了,去适春园一来一回会耽搁很久,二太太和二姑娘还在等着三姑娘归家呢。”

    大舜的皇帝们不喜欢住宫里,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在京城东南郊的适春园。简老太爷作为首辅,日理万机,三五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简淡不想跟她纠缠,看了白瓷一眼,白瓷脆快地喊了声“得令”,推开门喊道:“姑娘说了,去南郊适春园!”

    黄妈妈见简淡态度强硬,识趣地闭了嘴,心道,太太最重规矩,既然你上赶着找不自在,那随便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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