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小说:向北 作者:许温柔
    代发悬赏的茶肆掌柜手里拿一琉璃镜,对土龙妖丹左看右看。陆晨霜也跟着他一块儿瞧,只不过那掌柜看的是丹,他看的是丹盒。

    沧英派掌门担忧只用镇妖盒收放妖丹不够妥当,故不敢收下,陆晨霜拿妖丹来报赏就更不可能取走玉盒了,否则真出了意外,岂不是害了这些人?

    他原本已对悬赏死了心,谁知妖丹去而复还,他拿在手里简直像是白捡来的一样,于是戴了顶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又回到了这间茶肆。刚连同悬赏令一道递出去时陆晨霜还未觉有什么不妥,可现一看那镇妖盒拿在别人手上了,他突然觉得这买卖做得有些亏。

    妖丹既算是“白捡”来的,那这玉盒再精巧的做工也值不了二百两银子。他亏在了哪儿呢?

    这茶肆掌柜是个小心仔细的人,自从接过玉盒去后无不是轻拿轻放,没有一点儿磕着碰着,但陆晨霜就是看着那盒子移不开眼。

    他对答了几句问话,掌柜忽然手里托了块布,像是这么看不过瘾似的,想把那妖丹从玉盒里捏出来端看。

    陆晨霜不得不出言提醒:“小心,不可将妖丹拿出此盒。”

    “这……”掌柜为难地犹豫道,“这颗,真是妖丹?”

    连沧英派掌门都承认从未见过这般巨大的妖丹,茶肆掌柜没见识过就更不奇怪了。陆晨霜问心无愧,坚定答道:“千真万确。”

    “唉,你既说是,那姑且当它就是吧,请稍等片刻。”掌柜转头对账房耳语道,“去将这道悬赏令的榜底取来。”

    “榜底”指的是悬赏令榜面上没写出来的一些信息。有些悬赏的榜底是有人揭了令便要告知揭榜人的,有些则是揭榜人来报赏时要答问的。像陆晨霜揭的这一道悬赏,寻常人一时间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解了西浊河渡口的妖患,所以榜底应当是对灾处的细述,报赏之人若在对榜底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能说个七七八八,可见所言非虚,这才能拿到赏金。

    掌柜打开信封,一道道比对陆晨霜方才答的问,比对到了最后一条,他问道:“你还未说,这妖丹取自什么妖物?”

    “潞州誓”刚刚封卷,此次应誓而来的门派众多,土龙之事用不了几日便会渐渐传遍天下。想那土龙也不是个常见的妖物,万一到时就在这间茶肆之中,一个说“我前几日去了潞州,亲见一颗土龙妖丹有拳头那么大”,这掌柜再接一句“这么巧,我这两天也收了枚土龙妖丹,和你说的一个模样”,那该多么尴尬?

    陆晨霜只好道:“是水中一怪。当时天黑,未辨其全貌,斩后随水冲走,不知所踪。”

    掌柜是代人张榜的,这二百两不是个小数目,故而比对起来极为谨慎,又问陆晨霜:“可否说说,它约莫长了个什么模样?”

    陆晨霜据实相告:“它出河时掀水花若钱潮击岸,体长三丈有余,乌黑腥臭,张口若一面城门大小,只闻冤魂声泣,却不见魂魄得出。前头的两颗尖牙约有……这张桌子这么大罢。”

    “错了错了。”掌柜连连摇头,折起榜底放回信封里,道,“我看你身形挺拔,气势宏伟,不似那些来骗赏金的泼皮无赖,暂且信你这枚真是个妖丹。可你这妖丹与榜底所述大相径庭,或许是你拿错了妖怪。若你真有本领,又愿解此患,请再去西浊河渡口一探究竟吧。”

    陆晨霜难以置信:“……什么?”

    当时土龙一除,云散月明,邵北披星而来,那情那景真是河清海晏,哪怕扬琴奏乐、舞剑放歌都不为过,怎可能还有妖物潜伏水中,教他未察、邵北也未察呢?

    就算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他俩千载难逢地同时大意了,未曾察觉河中有异,可流光剑也不是吃素的,平日里能得恨不得自己就下山去办事了,怎么那晚也全无声息?

    掌柜合上玉盒的盖子,端正退还给他,道:“我是说,你拿错了妖怪,再回去看看吧。”

    修炼需静心,使剑需专心,难不成……是因为那时邵北来了,教他心绪不宁,连流光也神游太虚去了?

    “掌柜的。”陆晨霜道,“实不相瞒,即便没有这道悬赏,我听闻西浊河有妖邪作祟也是要去除的。如今带回的妖丹你既说不是榜底所述,可否请你直接告知这榜底记载的究竟是个什么妖怪?我出了这门便去除了它,也不再回来找你报赏了。”

    掌柜才不管他除不除妖:“那可不行,从来没这样的规矩。若有别人听去了榜底来糊弄我,我岂不是要白白赔上二百两银子?”

    “放心。”陆晨霜压了压帷帽,道,“今日之后,西浊河渡口再无此患。”

    流光剑飒然出鞘,顷刻便载着陆晨霜到了数里开外的高空之中,那茶肆连个点儿也看不见了。他一边将镇妖盒放到包裹里系紧口子,一边打开从掌柜手中抽出的信封,见其上写道:“西浊河渡口大片荇藻肆虐,状似成精,叶浮于水面,根茎遍布河道,困往来船只不得通行,斩其根茎者遭倾覆之灾。”

    原来悬赏榜上说的妖物是荇藻。

    想来是它刚成精不久,正不知天高地厚,爱惹是生非,所以被人发了悬赏;而那土龙则是被祁长顺和邵北的封印压迫,刚从乌盈径跑出来的,巧不巧被去教训荇藻精的他撞个正着。这么一说也能解释得通。

    陆晨霜御剑至西浊河边。

    邵北安排的人已经来过,将岸边收拾停当,看起来不过是多了一滩黑糊糊的淤泥,只要行人绕开那块,这渡口也无太大不妥。

    至于荇藻精?河中哪里还有它的影子。前夜土龙大口一张,便是来艘船它也能吃下去,荇藻精既有些许妖力又不能移动,还嚣张地长满了整个河道,想必正好给逃亡来此的土龙塞了牙缝。

    沿河走了一会儿,陆晨霜连一丝妖气也未察觉;再问流光,流光更是没点儿反应。他站在曾与土龙交战的河边,想起邵北那夜的话。

    当时邵北说的是:“陆大侠?我早该想到是你,方才应当出手相助的!”

    现在想起来,人家那语气分明极为热诚。

    山训有言,斩尽天下不平。像荇藻精这样为祸一方,正是该受一顿教训才是,可陆晨霜心中忽想:若这荇藻精犹在,那就好了。

    若它犹在水中央,甚至就长在距此不远处,那一晚便是他未察、邵北也未察,流光浑沌糊涂、留情也不知想什么去了——谁也没有置身事外。

    西浊河水滚滚奔流,今日不知前夜事。上游的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下游又不知何时会遇一岔道,将它们分辟而去。它们在这条河道中短暂相逢,纵有千般的悬而未决、欲语还休,终归还是要怀着疑问各行其道,身不由己。

    肩上的包裹沉甸甸,镇妖盒当真有些分量。陆晨霜从茶肆中出来得急,忘了那掌柜最后给他扣好了盒盖没有,趁着这会儿空闲便解下包裹打开查看。玉盒仍是那个玉盒,妖丹也仍是那枚妖丹,只是他这一看,怎么总觉得玳瑁甲片下的封印字迹没有前夜灯下看时亮了呢?

    封印的效力如何,与布阵之人的修为有着莫大的关系,以陆晨霜阅封无数的经验来看,这邵北下的封好像不行啊?

    难怪这小子说还是炼了的好,敢情他也知道自己封不住?罢了罢了,他们那个炼丹道人不是爱支邵北到处找这些东西拿去炼丹么?就给他们得了。

    想到这个消邪弭煞的好法子时,陆晨霜一低头,发现自己已在空中,剑锋所指嘛……看起来,约是无量山罢。

    陆晨霜虽熟知无量山派在哪,却已经许久没有正经进过这道山门。从前无量的规矩是来人进山要层层通报,这就已经够麻烦了,近些年又因宋衍河飞升而多了一道规矩,乃是拜一块记载着宋仙人平生辉煌功绩的碑铭。

    叫陆晨霜送上门去拜宋衍河?

    他目光越过那道碑,掐了个诀便悄无声息地破了结界,落进山里。

    陆晨霜离开潞州后是骑了匹马去报赏的,想来邵北等人御剑应当早已回到无量,而任这天下第一派有多少门生,归林岭中却是空空荡荡,上山的路上仅有他一个人。

    及至山腰,陆晨霜才发现,不光这山中空荡,就连归林殿也大门紧闭着。看似无锁无闩,推之却岿然不动。

    河流遭遇岔道,再汇集时交汇的那道水流或许就非上一道了,世事便是如此无常。

    可他来都来了,结界破也破了,未必就没留下痕迹。护山结界定期会有人检查,这被他一破,事后人家查出来是他,一问派中无人相邀,而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可不是太好。

    但这妖丹又不是一般物件,他不能放在门口便走。也不知窗户有没有点儿能推开的地方……陆晨霜上下求索,忽闻簌簌脚步声,不急不缓,安定从容。

    这脚步声来得甚好!云浮那晚他曾担心过这人的鞋底会否磨穿,听来绝不会错!

    陆晨霜回身同时,听得身后那人发问道:“殿前何人?”

    邵北一手提剑,一手负于身后,先是看了一会儿陆晨霜,又抬头看了一眼归林殿的大匾,像是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你……”陆晨霜见他未动,心忖这般相隔甚远喊话不符合自己不告而入的身份,只得朝他走近几步,“你怎么才回来?”

    邵北眼睛眨也不眨,将陆晨霜从上到下看了三五遍,像世上自此只剩他们两人,没了礼仪规矩,连敬称都没有一句,语无伦次道:“你……在这儿?”

    “你先前说,将妖丹炼化了最为稳妥。”陆晨霜解下肩上包裹递了过去,“我拿回去放着也是占地方,你把它给李掌门罢。”

    邵北这才微微甩头回了神,接过包裹:“多谢,多谢陆大侠赠丹。可惜我掌门师叔近日正在闭关,炉中的丹阳异火经不得风吹,是以丹阳峰殿门紧闭,连我也不得入内,恐怕他不能面见你道谢了。”

    “无妨。”陆晨霜面不改色地掸掸衣袖。他本就是破界入山的,哪里想过叫人答谢?不叫人轰出山门就很不错了。他问道:“你去哪了?”

    “哦,我顺路去了一趟云浮。”邵北面色缓和,如春风抚柳的温雅笑意渐渐代了出神的惊诧,轻道,“若早知你来,我提前一日便回来了。”

    “云浮?”陆晨霜蹙眉,想到那贺家庄跑得贼溜快的妖和云浮镇外交手的那个难缠妖邪,肃然问道,“云浮又有何事?”

    “上次买那几本书你可还记得?我见那小妖写得不错,有些话真有些意思,便去问问它还会写些什么。正好它近日又撰出一本,我便买来了。”邵北作势要从怀中掏书,“是讲双修的,陆大侠看么?”

    陆晨霜脸一僵:“……不看。”

    邵北反而更开怀了:“切莫被‘双修’二字障目,作茧自缚。百家之中修此道者多如过江之鲫,然多数只学到了皮毛而已。需知不同的人看同一本书也有不同感悟,他们没悟出来‘道’,反倒一味责怪书的不是,说书中无‘道’。这不是岂有此理么?”

    陆晨霜不以为然:“你能悟出来又能如何?找谁修?”

    邵北未答这话,抬头看看天色:“上次我说,若有机会定当好好招待陆大侠,以答谢云浮救命之恩,可惜昨日的潞州城人满为患,实在多有不便,我心中遗憾万分。难得陆大侠今日能来无量,快快请进。”

    邵北在空中伸指一捏,一把金光钥匙化空而来,触及门边,一道广锁赫然显现。他开门相请,道:“归林殿时常只有我一人居住,比之从前愈发简陋了,望陆大侠不弃,里面请。”

    归林殿原是宋衍河的居所,所谓“简陋”,其实指的是这里没有一般仙门三步一珍宝、五步一法器的装饰喜好,大殿宽敞而大气。格局讲究的是正南正北,东西对称。

    唯有庭院中圈出的两片园子不同,其中一片种了梧桐,另一侧却空空荡荡,教人看了好生奇怪。

    陆晨霜问:“你这儿怎么空着。”

    “这我说了,你可不要笑。”邵北叫别人莫笑,自己却羞赧笑着说,“前些月我……有些心事,你应当知道,观日断川术唯不可算自己与至亲至信之人,那时我糊涂了,竟卜了自己一卦。也不知那天怎么回事,我还将卦象解了出来。卦中说叫我‘种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恰好从前这里种的都是君子竹,我师父不太喜欢,常说‘每年春雨时就有年纪小的师弟调皮,惦记着竹林里的笋芯儿,教人看了笑话’,于是我便叫人移了梧桐。移木的最佳时节已过,我担心种下去后长势不好,白白浪费,就先叫人只移了一半。谁料那梧桐树梢刚一开始长新叶,就把你引来了。”

    晚霞染红了邵北两颊,映他眼中晶莹闪动:“这面的一片,还有后面的园子,改日我要叫人都移上梧桐才好。山路上的不好移,不然……”

    陆晨霜默然立于一旁,静静听邵北计划着如何把山前屋后都移上梧桐。他原本不想开口打扰的,可邵北一个转身,留情剑鞘与流光剑鞘撞在了一处。

    一个是昆仑极地的天外寒铁,一个价值连城的星砂玉鞘,两柄傲世宝剑撞在一块儿,却仿佛谁也不愿碰伤了谁,将平日的铮然铁骨尽收于藏,发出了如同两只沙包相撞般的闷响。

    陆晨霜如梦初醒,忽开口道:“不是。”

    “嗯?”邵北谦虚请教,“陆大侠所言,什么‘不是’?”

    陆晨霜道:“我不是叫你这几棵树引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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