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该是青藤缠树的菟丝花来说,拥有凌云的傲骨,究竟是幸抑或不幸呢?

    杀戮碎岛,王城郊外,沉默,如阴云笼罩。

    符应女呼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吾相信王已脱险。”

    没有人回应,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嗯。”萤突然开口,“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要去哪里?”

    “做我的事。”

    双姬终是被这句话激得抬起了头:“你的事?你还有什么事?”

    萤笑了。

    “王都已经走了,我当然该去做我自己的事。”萤笑着说,“难不成你们还要等她回来?”

    沉默。

    “还有力气布阵,就还有力气杀人。她不杀光那些叛徒,就表示她不在意那种程度的背叛,至少,没有在意到要特地大开杀戒的地步。”

    那些人员伤亡,只是阵法的副作用,有救赎之称的王者,这一次,只不过没有再去担当救赎的角色。若她当真要杀人泄恨,绝不会只有这点伤损。

    若她当真要杀人泄恨,根本不用等到处刑。

    “我们都了解她。她选择走。她已经选择走了,还会再回来吗?”

    “住口!”发议跳起来大骂,“王才不会抛弃……”

    “抛弃?”冷峻的眼神睨视,“你们是还没断奶的娃娃吗?要等妈妈来接,来喂奶安慰吗?”

    “你!”发议气得咬牙,“叛徒!你也要背叛王吗?”

    “你们才是叛徒。”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才是叛徒。”萤冷下了面孔,神情倨傲,“你们才应该住口听我说。王最后的命令,你们还记得吧?”

    “王……最后的……”

    “王要我们自主。”

    我放你们自由,想做什么,不要后悔也不要犹豫,去做吧。

    “王要我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萤板着一张稍显稚嫩的脸,已经初具了立身上位者所应有的威严气势。

    “你们要等她我是不会反对,但是别指望我跟你们一起浪费生命。该教的,王都已经教了,她谋算了这么久,现在该轮到我们自己,为自己的未来谋算。”

    “没有了王,难道就连路都不会走了?”初具威严的少女哧笑着,“真把自己当成后宫的嫔妃么?”

    发议噎得说不出话,当生自始至终就一直闭紧了嘴,如临大敌地瞪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神游物外。

    符应女摇头低叹,再次问道:“你要去哪里?”

    萤抬眼望天想了一会儿:“什岛吧。”

    “表面上看来最为严谨,实际上因什岛广诛的存在而最缺少旧贵族势力,兵员人口覆盖最广,留守私兵却是最少,长久以来对女子的压迫最重,矛盾也最为激烈,”符应女细数利弊,不得不赞同这个年纪最小的同僚眼光精准,“是个好地方。”

    胜,兵源航路可攻王城;败,城高池坚足以固守;四周群岛分散,易于藏兵。什岛,作为起兵造反的发家地点,意外合适。

    “你已经想得这样深远了吗?”

    “只是看什岛广诛不爽罢了。”

    选定道路的人率先离开,并不去管身后是不是有人跟上来。

    符应女能做的,也只有叹气。

    “符应女,”沉默了许久的当生突然开口,“你说,王会去哪里?”

    “……”

    “碎岛是王的家,现在却已容不下王,王选择离开,王会去哪里?”

    王会去哪里?除了苦境,还能去哪里?

    “我和发议,皆属衡岛叛民。”当生一字一句,说得缓慢,“王不介意我们的身份,不介意我们曾刺杀她,反将我们当做心腹。她教我们兵法韬略,智计武功。若不是她,我们姐妹,此刻还是只懂得挥刀的蠢物。”

    双胞胎姐妹对视一眼,彼此心知。

    “我们,只属于王。”

    不属于碎岛,只属于王。

    我们是王的侍卫。

    可我们把王给弄丢了,多么失败啊,竟然把王给弄丢了!

    “当生……”

    “符应女,王一向对你青眼有加,你呢?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你也要去做自己的事吗?”

    这一个一个的,符应女几乎想要扶额。

    “我是大夫。”曾经的御医斟酌着字句,“大夫,治病,救人。到哪里都是一样。”

    “符应女!”

    “时候不早了,”符应女站起来,“现在情况不明,坐在这里讨论也不是办法,不如大家分头打听消息。我要先回兄哥处,探听王树殿选议的事情,你们也各自隐遁吧。”

    “符应女,你在转移话题吗?”

    “当生,发议,我和你们一样。”符应女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学医有成,自号符应,但我也只是个女人而已,只是个连名字都不该有的女人而已,我与你们一样……”

    我与你们一样,没有王,什么都不是。

    我与你们一样,关心着王。

    所有的梦想,所以的希冀,所有不能甘心不能压抑的心念,我们都一样,把它寄托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从没问过,她愿不愿意背负……

    从没问过,她是不是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和兄哥,本质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暂时,只是暂时,先这样吧……”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天了吗?

    没有头羊的羊群,会迷失方向,没有头狼的狼群,会各自分散,原本同路的人,终于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王,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郊外林荫,再也没有了一个人影。

    …………

    苦境,千云谷,推松岩。密室中,满室浮盈着隐隐莲香。

    一双眼,含悲带恨,冷冷注视着步入之人。

    “你要人只擒下吾而不杀吾,就是要等这一刻来奚落吾么?”

    “在你的心目中,素某是这种人吗?”

    黑白双莲,好似一根枝上的两片叶子,又好比一朵花结的两颗果子,孪生,而相对。

    “成王败寇,你不必端着清高的姿态来显示你吾之间的差距。”

    “千叶……吾以为这世上,或许就是你懂吾最多……”

    “吾能懂你,但不表示我就必然与你相同,事实证明,你吾大大不同。吾既输你,任你处置,其他废言,不必。”

    “你真在乎输赢?”

    “哼!”

    “好,你有伤在身,咱就来行一场不使内力的比试,单以招式分胜负,吾若败,你的去留随意。”

    “你想施舍吾吗?”

    “吾只想你败得心服口服。”

    解开穴道,取回兵刃,天藐在手,战端将开之际,素贤人却又有了问题。

    “对招之前,你想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原因而战了吗?”

    战就是战,什么原因,还有意义吗?

    “何必多言。”

    天藐停在白莲喉间,闭目待死的素贤人,剑锋难进的太阳之子,其实,谁都没有杀戮的心思。

    黑莲白莲,都是一样的。

    “你故意的!”

    “输赢并不是你的本心。”

    输赢或许不是本心,那,仇恨呢?

    屈世途抱出了万古长空的尸体。

    “这场你吾之间的较劲,促成了悲剧,叶小钗虽非你所杀,但因你逼杀之故才让他陷入死地。叶小钗现在也死了,你已经为万古长空报了仇,仇恨至此,是不是可以了了?”

    是不是可以了?伤害已经造成,死去的人不能再活,得失的情感,都已刻了骨,铭了心,所谓仇恨,真的有能了的时候?

    人,真的只能恨得致死方休吗?

    “素还真,你太感情用事了,”千叶传奇面无表情地收了剑,“所以才让号称掌握文武半边天的你,日渐施展不开。这世上很多时候,该断的感情,就应该断了。吾知你今日有意放我离开,但吾诚心建议你,将吾杀在这个当下,省下来日后悔。”

    “非吾多情。吾身处有情世,就算铁石心肠,亦会日趋柔软。很多选择,非关利害,不过唯心而已。我确实不想杀你,因为以杀止恶,远不如以柔导善。千叶,希望你心情沉淀之后,对这一切,能有更深的体悟。”

    “哈。”

    体悟?这样的体悟,值得欣慰吗?

    太阳之子带走了万古长空,纷乱的江湖吞没了多少男儿。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白莲的崎岖世途,还得继续走下去。

    叶小钗的尸体,就冰存在隔壁的房间。

    “屈世途好友,再为我泡一壶茶吧。”

    …………

    深北雪岭,浮廊巘。凄寒的山顶,终岁飘雪。

    一身黑白的剑客,缓缓踏进一片黑白的雪境,便见到了等在那里,几乎被一身落雪覆盖得苍白的紫衣文士。

    无衣师尹立身廊井,竟也能与这黑白的景致莫名契合。

    “观你颜色,此行四魌界必是无果。”

    “为何你不去找剑之初关心战果?”

    “嗯?”无衣师尹偏过了头去,坠金叶的头饰抖下了几缕残雪,“直觉就是来到此地。哈,或许在吾心中,你的存在比剑之初更重要。”

    殢无伤不置可否,将墨剑放回剑架,坐回了习惯的老位置,静静看雪。

    剑客不言,师尹亦不问,这一双沉默的石雕像,简直就像是在比谁更有耐心。

    结果当然是剑客胜出。偏执的人,总是更能坚持,无所求,也就无需悬心。

    无衣师尹叹一口气,低头服软:“四魌界局势如何了?”

    “剑之初尚可。”

    “……”

    “旗鼓相当的敌手难逢,太快结束,是一种遗憾。”

    慈光的前任掌权者,一时哭笑不得。

    “看来,剑之初博得你的认同了。”

    “你赘言了。”

    “若来日有机会,你能与他合作吗?”

    “对手是用来一证武道巅峰,你之心思,昭然得让吾不喜。”

    我的心思就算不昭然,你又何时喜过?

    无衣师尹张口几乎又要叹气,却是生生吞下了即将出口的叹息,改口问道:“你此去,可还遇到了……”

    “戢武王女身败露。”

    “……”

    “你不是要问这个?”

    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遇到什么熟人!这样腹诽的无衣师尹随即不由自嘲,假惺惺地做什么呢?他给你困在井廊里那么多年,哪里又有什么熟人?难道你还希望他替你去探望界主吗?

    已经再也困不住了……

    “你放心,她死不了,必向你寻仇。”

    废之卷主人的寻仇,真够让人放心的。

    “哈,若戢武王向吾寻仇,你可会护吾?”

    “你死了,我会为你报仇。”

    “你凉薄的好意,让吾感动得说不出谢字。”

    “不必。”

    无衣师尹那口吞下去的叹息,终究还是没能憋住,混着胸中的郁气一起,重重地喷了出去。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无情的剑者,无情的墨剑。当初把他培养成这样的,不正是自己吗?无牵无挂的杀手,这不正是慈光首辅接近剑族遗孤的最初目的?

    现在,又能怪谁呢?

    虽是当真给剑客的冷口冷心噎了一噎,但是能被噎住,那就不是无衣师尹了。四魌界出名的紫皮狐狸,转眼就恢复了常态。

    “唉,吾与你总是有其距离。”

    “是吾疏离世情。”

    “你可知吾之肩头越来越沉重了。”

    “吾只行自己之路,你有所图谋,需靠自己。”

    “对吾,你难道无一点情份吗?”

    “人与人的相处,有其距离,更能看得清楚。”

    还问什么呢?这么清楚的事,还问什么呢?

    “你应有他事要忙,吾不送了。”

    竟是下了逐客令了,你真的就那么讨厌我吗?连这么一会儿,都不愿多看见?

    “你啊,真是疏情得可以。”

    离开的师尹留下淡淡的抱怨,被雪岭的风吹散,不着痕迹。

    殢无伤闭上了眼睛,侧耳倾听。

    “吾从不说假话。”

    雪轻轻落,风飒飒鸣。

    …………

    风飒飒鸣,贪邪扶木随风而散,露出了包裹其中的骄傲身影。

    “哎妈!脚踏实地的感觉太美好了!”

    不开口,阳春白雪;一开口,下里巴人。

    衡岛元别嘴角抽了又抽,终于忍不住出言讥讽:“连……‘先人’都唤出来了,王树若听到你这份虔诚祷告,只怕要欣慰得赶紧再生两个娃出来!”

    “它要是肯生,我早几百年就轻松咯!哪里还用受罪受到现在?”

    某人的回嘴一向张口就来,想都免想。

    “你还委屈了你?!你这……”

    “元别,”枫岫主人好脾气充当和事佬,“少说两句吧。”

    “哼!”

    凯旋侯一言不发。当然他也发不了言,只是那一双宛如实质的炯炯眼神,紧紧盯着甫脱困束的某人,就像蛇盯住了耗子,黄鼠狼盯住了鸡。

    老脸皮厚的碎岛前王淡定无视了这双咄咄逼人的视线,小鸟依人地蹭到枫岫主人身边,盈盈一福:“多谢先生相助。”

    真是……要多闺秀有多闺秀……

    “戢武王客气了。”某只紫皮柚子目不能视,自然无法观察出受到刺激的某朵黑樱花正浑身燃烧着腾腾怒火,应得那一个温柔如水春风拂面,“王之身体似乎未能完全复原,祭法之事,或许要拖延时刻?”

    “先生认为呢?拖得越久,变数越难预料。”

    “看来王亦明了此事的严重性。”楔子收起了闲适的高人姿态,正色道,“敢问王,可知自身功体流失的原因?”

    “吾知。”

    凯旋侯皱眉一声冷哼,枫岫主人以扇掩口,轻吸一口气。

    “既然王已知情,吾也不便再问了。”枫岫主人略低了低头,“吾与好友俱已半废,祭法虽熟,施法却难以为继,因之此阵主力,仍需由戢武王你来担当,王之功体,对阵法效果影响不小。”

    “先生放心,吾虽有损,尚不至难以发挥,这一点,先生无需担心。”

    “吾担心的是,王对阵法运作法门,一无所知。”

    枫岫主人的话,说得难得的不客气。

    “先生,吾并非一无所知……”

    “一鳞片爪,何足成事?戢武王,恕枫岫失礼,王的术法程度,实不及湘灵姑娘多矣。”

    “好吧,我承认,”前碎岛王摸摸鼻子,“这是事实,你不算失礼。”

    凯旋侯绽出一抹冷笑,手一挥,两个大字就落在戢武王鼻子底下,招摇张狂。

    恶,补。

    碎岛前王满脸苦笑地听着紫皮柚子温柔却坚决地说:“时间紧迫,还请戢武王从现在起,立刻开始接受特训吧。”

    不仅要跟弭界主抢时间,还要跟不断流失的功体抢时间吗?真是好挑战。

    “有劳先生教诲了。”

    …………

    无独有偶,上天界的另一对姐妹,也正在特训。

    “佛狱的术法阴毒奇诡,与你之禳命术法大不相同,要融合两者之长发挥效用,必须详细设计,小心磨合。”

    事前的演练,是必须的,无论多少次都不足够。

    拭去湘灵额间的细汗,寒烟翠狠了狠心,又一次拿起了绢伞。

    “再来。”

    有人说,成功等于百分之一的运气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实际上,把它算成百分之一百的汗水,也是没有错的。这个世界变化多端,从无定数,即使拼命努力或许一样什么都得不到,但若是不努力拼搏,就连可能得到的那一丝希望,都会化为乌有。

    每个人,都在为着自己,为着自己的愿望,殊死争夺。

    这残酷的世界,生而为人,何其不幸!

    这残酷的世界,生而为人,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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