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醉花亭,百花齐放。

    紫衣文士偶遇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良晨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乐而忘归,流连忘返,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某人在远处偷偷观望,手一紧,啪的一声掰断了一截桃花枝。

    “哼!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他乡做故乡!”

    《荒木载记》遭四界全面封禁,楔子,四魌界沸沸扬扬的目标人物,此时此刻,造访碎岛,只为赏花么?

    “萤。”

    黑纱蒙面的少女,腰挎双刀,出现得无声无息。

    “准备一下,招待客人。”

    鲜艳的桃花遮挡住了暖阳,暗影模糊春光,总有一些人的春天不是那么美好。而远处亭中的少女,兀自言笑晏晏,仿佛天下间再无可忧心之事,实在快乐得让人嫉妒。

    快乐快乐,人在乐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终于送走依依不舍的禳命女,枫岫松了一口气。就算再如何投契,孤男寡女,秉烛夜谈终归不妥。少女总是单纯无邪,心思天真,受人利用尤不自知。

    饵已撒下,后续如何,便要看这新任碎岛之主,圣王戢武,是何等样的人物。纵然是武冠四魌的雅狄王之子,仍旧不过弱冠少年,碎岛之局,暗潮汹涌。黄口竖子,能做到什么地步?

    乌云遮月,前路莫测。紫衣文士羽扇纶巾,悠然徐行。

    幽夜寂寂,树影飘摇,风乍起,暗刃无光,杀劫忽至。

    间不容发的刹那,紫衣文士脚踏迷踪,堪堪避过袭向颈间的利刃。来人一击不中,短刀顺势下劈,攻势招招连环,不予丝毫喘息之机。紫衣文士仙踪飘逸,身法精奇,羽扇翻飞间依稀枫红迷眼,仓促间犹显几分潇洒之意。

    见一时难取,来人忽的后退数步,执刀而立。此时云破月出,只见刺客黑纱蒙面,黑衣黑裙,竟是一名女子。其双手短刀刃细而直,不同于碎岛常见的弯刀,倒颇似单刃剑。

    “姑娘,不知……”

    不待文士开口相询问,黑衣女子双刀一交一划,便是杀招袭来。

    “地毁千岳。”

    当此情景,多言无益,文士翻掌扬袖,掐诀招雷。

    “龙神诀,神霄共雷。”

    龙吼声声,雷霆乍现,黑衣女子轻“咦”一声,竟将双刀插在地上不用,双手一分再合,犹如膜拜神灵,肃穆中突兀显出几分哀戚。

    “天之挽曲。”

    挽曲破雷霆,地毁山岳崩,文士羽扇舞枫乱尘,飞身急退。

    “枫红千里,九天之幻。”

    黑衣女子再度握刀上手,一跃而起。

    “十灵腾空。”

    漫天剑影化枫红。文士再退,已是利刃逼命在前。

    “一剪红林叶九秋。”

    黑衣女子右手刀势不变,待枫叶堪堪及身,左手弃刀出掌。

    “清泓贯日。”

    掌劲相较,各自一震,黑衣女子根基稍逊,然而胜在勇悍迅疾,脚下回旋,略消力道便又逼近,乌暗刀芒转瞬已至颈间。紫衣文士待要后退,却已踩上身后花树树根,情急之下矮身一蹲,跌坐树下。女子刀锋走空,不等招式用老,反手调转刀尖直刺而下,堪堪触及紫衣文士头顶。

    便在此逼命一刻,突来一声低喝。

    “住手。”

    瞬息间,黑衣女子收刀而退,转眼立在十步开外,双刀入鞘,杀气尽敛,安静得宛如不存在。

    沉默片刻,远处花树暗影中传来稍显风霜的女声。

    “上令,请先生一会。”

    语罢但闻衣衫悉嗦,竟是面也不露一下,已然离开。

    紫衣文士依旧保持跌坐在地的姿势,安闲自在,仿佛此时他不是狼狈地坐在树根泥土上,而是坐在宽敞客厅里舒服的太师椅上似的。

    “姑娘剑术超群,想不到碎岛这等环境,还能有姑娘这般武学奇才,在下今日大开眼界。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黑衣女子开口只有一句话:“先生请。”

    声音清脆,应是年纪不大,却是冰冰冷冷,甚少起伏。

    “姑娘此等人品武功,竟也甘为奴役,贵上想必人中龙凤,更加不凡,在下倒是有几分好奇了。”紫衣文士侃侃而谈,“贵上借姑娘之手,试探在下,不知在下表现,可曾令人满意?”

    纵然是舌灿莲花,奈何人家姑娘不领情。

    “先生,请。”

    “诶,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下初到贵宝地,人地生疏,还要仰赖姑娘。不知贵上是否有何好恶忌讳,还望姑娘先行告知,在下也好心中有底。”

    搭讪不仅要口才好,还要面皮厚。

    “先生,”黑衣女子拔刀,“请。”

    紫衣文士默然片刻,站起来整理衣襟:“既是盛情难却,便有劳姑娘带路。”

    …………

    带路的事,还轮不到刺客来做,行不多时,便有青衣婢女,青纱覆面,青布裹头,执一盏素纱宫灯,前来引路。

    宫灯引路在前,刺客佩刀在后,夹在中间的紫衣文士不由一声苦笑:“你家主人如此布置,莫不是怕吾插翅而飞不成?”

    身后黑衣女子不答,倒是青衣婢女被这一句惹得咯咯娇笑:“先生真真有趣。莫说先生没长翅膀,便是当真是肋插双翅,主人面前那也是飞不了的。婢子不过杂役罢了,哪里又算得上什么布置。”

    紫衣文士羽扇掩面:“罢了,自今日起,吾可是再也不敢小瞧女子,黑衣蒙面的姑娘剑术超群,不知青衣蒙面的姑娘又擅长什么?”

    这下不仅青衣婢女笑弯了腰,连身后的黑衣女子,竟也脚步一顿,双肩微抖,文士一脸茫然,浑不知究竟哪里说错。

    半晌,青衣婢女方才忍住了笑:“先生是外乡人,想是不知。碎岛风俗,女子出门甚多避忌,容颜发肤,皆不可露出,岂不都是蒙头盖脸的,给先生这么一说,倒都成了能人异士了。”

    说着又是忍俊不禁。

    “但吾观街市之上的女子,不蒙面者反倒居多,却又是何故?”

    “那是未嫁之女,不必忌讳。嫁人之后须得蒙面,乃是因嫁了丈夫便是有主之人,颜面身体皆不能给外人看去。女子嫁了人就不该抛头露面,出门极少,再者有福气嫁人的女子也不多,先生想是不曾得见。”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两位夫人已为人妇,倒是在下失礼了。”

    “‘夫人’二字,婢子担当不起。先生乃是贵客,招待尚且不及,岂有失礼之说,莫要折煞婢子了。”

    说一回笑一回,不觉已行到一堵碧瓦□□墙边,婢女三拐两绕,带着文士进了一扇小小角门,行了一礼便退下了,另有一名蓝巾蒙面的女子前来执灯。这次紫衣文士再要搭话,蓝衣婢女回话却是问十答一,再难套话。再过一重院落,竟又换过了一名婢女执灯,如是再三。回廊曲折,院落重重,一眼望去,不知究竟通往何处。

    回廊花树,排布间似是暗藏阵法,虽简单,配合暗卫刺客一类的武力,却是格外适合。如此规模,碎岛之内应是只有一处,邀请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只是这般曲折布置,炫耀之举,殊无必要,倒未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婢女停在一处厢房门口,推门而入,但见屏风半掩,热水布衣齐备。

    婢女躬身一礼:“请先生沐浴更衣。”

    房门一带,竟顾自去了,门外的黑衣刺客亦一同离开,只留文士一人,对着浴桶发呆。

    这……矫情……也未免太过了……

    旁边矮几上摆着替换衣物,翻看之下,式样材质与身上的这套竟是一般无二,头冠缎带配饰居然也准备齐全,俱是他惯常所用的式样。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紫衣文士不禁扶额轻笑,日后谁若是再说碎岛戢武王年少气盛,竖子不堪与谋什么的,便该先去洗洗眼睛才是。

    …………

    青石小径,芳草离离,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香风如雨,院中一棵杏树花开绚烂,不时随风落下几片花瓣,沾上行人衣鬓,粘腻缠绵。

    涤尽征尘,踏足于此,颇有几分世外桃园之感。

    婢女引路至此,即告罪而退,前路须得独行。

    树影掩映间,木质小楼似是凭空出现,轩窗半开,垂幔轻扬,透出暖暖灯火。丝弦柔婉,琴音如水流泻,隐隐歌声,飘送而来,恍若相邀。

    “名剑俱坏,英雄安在?繁华几时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东家起兮西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成,也是天地哀;败,也是天地哀。”

    歌姬声如莺啼,和着婉转琴音,一首哀戚悲凉的词,玉人击节,竟唱出了金戈铁马的意境,听来好生违和。

    都云闻弦歌而知雅意,这一曲弦歌,反倒让主人的心思成迷。

    门楣之上,信手而题。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杏花楼。

    一夜春雨,明朝落花,天涯相忘两不知。

    不过是一夜纵情的所在么?

    朱门紧闭,一旁却有楼梯,拾级而上,别有洞天。

    风动帘幔,层层薄纱,纱幔后,琴姬覆面黑巾上坠着重重缨络,侧坐一旁。再往后,移步床前放下了深色的丝绒帐幕,金线刺绣着海棠图案,将后面的情景遮了个严严实实。

    芙蓉帐暖,海棠花娇。

    帐幕前,桌椅已备,菜肴已具,壶中有酒,面前有杯。

    “先生请入座。”

    随着一句宛若空谷黄莺般清亮的女声,曲未终,音已歇,琴姬长裙逶拽,莲步轻移,提壶斟酒,行动间衣香鬓影,眉目流转,别有一番成熟风韵。

    紫衣文士坦然就坐,举杯端详那琥珀色的酒液,却不沾唇。

    “盛情相邀,却吝于一面,不知在下可有此荣幸,一会此间主人。”

    “先生又怎知,吾非是此间主人呢?”

    娇声燕语,透过重重帷幔,倒有几分犀利。

    “若是姑娘,这番排场,当真令人惊叹。却不知姑娘费心如此,所为何来?”

    “这嘛,便要问先生了。先生莅临碎岛杀戮之地,所为何来呢?”

    “嗯~”

    紫衣文士沉吟不语。

    “罢了,”帘幕后一阵悉嗦声响,“不用伺候了,先退下吧。”

    黑裙琴姬闻言,媚态瞬时一敛,微一欠身,径自下楼,行动间再无风流颜色,竟肃穆得宛如石雕泥塑的菩萨一般。

    紫衣文士不由轻叹:“不论姑娘是何身份,这份御下之能,在下由衷佩服。”

    帘后一阵娇笑,声渐低沉,片刻停顿后语音再启,已是浑厚男声。

    “先生谬赞,却之不恭。”

    千呼万唤,正主儿总算肯出现。

    “既已出声,何妨现面一见?犹抱琵琶遮羞之举,未免儿女情态,少了男儿决断。”

    “呵呵,先生不必激将,先生身份,太过敏感,当此局势,吾尤需谨慎,彼此心知肚明即可,何须计较细微末节呢?”

    “隔墙尚且有耳,难道无妨么?”

    “秘密始终是相对,此时此地,事无不可对人言。”

    “那吾便坦言不讳了,事关雅狄王……”

    夜风轻送,几片花瓣随风入窗,飘落在木质的地板上。春日静好,对酒当歌。可叹人生几何,良晨美景虚设,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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