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夜,天穹的月。
风像刀子,刮在脸上,仿佛是呼啸的厉鬼,一定要从骨头上撕下一片血肉,才肯心满意足地离去。
营帐外亮着篝火,兵将们在喝酒唱歌,穿着一身如火红衣的貌美歌姬拧着琵琶,自弹自唱,言笑晏晏,眼媚如水。
急行军了三日,才在应城外驻扎休息下来。有喝了酒的将士坐在她的旁边,伸手揽住西江水的细腰,她手中琵琶慢了下来,顺势依偎了上去,轻笑着,在冰冷的盔甲里寻找一丝温暖的气息。
背后有人踹了他一脚:“滚。”
不轻不重。
北镇听出来是少烈军将军萧秋瑟的声音,不由得嘀咕了两声,刚刚喝了酒的脸泛着红晕,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往旁边挪了挪,又坐了下去。
西江水从北镇的身上恋恋不舍地离开,含情脉脉地望向萧秋瑟。
萧秋瑟无视她柔情万种的目光,一撩衣摆,就地坐了下来。地下黄沙还有些发烫,她穿着银色的甲胄,黑发束起,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她将战盔放在旁边,看向西江水手里琴弦渐停的琵琶,随意地挑挑下巴:“别停。”
望着她脸上悠然自得的笑意,西江水的心忽然慢了一拍。她眼里明暗生光,笑意盈盈,纤手如玉,在琵琶上三两下拨动,便是清澈如水的曲调。
几日未听,西江水的琴技又进步了些。
数年前,萧秋瑟路过京都旁的邱城时,遇到一伙贼匪,恰巧从匪窝里救出了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西江水。
一杆银枪,一匹骏马,将她单手抱在怀里,从大火冲天绝尘而去。
那时形容枯槁的西江水跪在她的面前,表情麻木地说除了艺名外自己无名无姓,是从小被卖到青楼的风尘女子,被掠走后受尽非人的折磨,现已无家可归。如今萧秋瑟救了她,她无以为报,只希望能跟在她身边做一个任劳任怨的婢女。
萧秋瑟当时年轻气盛,想也不想,便让她跟着自己,随军而行,在军营里当个给的大家弹曲解闷的歌姬。
西江水欣喜若狂,满口答应了下来。
她为西江水取名,只愿往事非难皆如西江春水滚滚而去,再不复回。
只是后来萧秋瑟才查到,西江水曾经是京都中名盛一时的青楼花魁。她以前虽是青楼女子,但因为美貌过人,在画舫时性情傲慢怠懒,得罪过许多人。她仰仗美貌,一夜千金,懒得讨好他人,不曾练过什么琴棋书画,也根本不会弹什么琵琶琴瑟。
被掠到匪窝,估摸着也有她的旧仇人暗中下绊的原因。
为了留下来做随军歌姬,她偷偷去求了军营里每一个懂乐技的人,才十来天,便可以有惊无险地弹完一曲春江月。
萧秋瑟心知肚明,但一直装作不知道。
休养了一段时间后,西江水原本容色枯槁,在大夫的照料下渐渐恢复了昔日的如玉容颜。往日军营里来了这样美貌的女子,定然有人会出生什么花花心思。但因为西江水是她萧秋瑟点名吩咐过的不能碰,平日里她又在伙房帮忙,任劳任怨,平易近人。大家心思歪着歪着,也就渐渐打消了,久而久之,少烈军甚至都有些习惯了她这个随军歌姬的存在。
如今少烈军奔赴应城,她自然而然也跟来了。
旁边北镇坐在一群皮肤黝黑,身材强壮的将士堆里,比西江水生得还俊俏白净。他没大没小地笑嘻嘻喊道:“将军,别闲着啊,来给大家吹个小曲儿?!”
这一圈围着的都是她从少烈军挑选出来,今晚潜入城中的勇士,更是往日追随她萧秋瑟已久的亲信。萧秋瑟在地上捡了块扎营留下的碎石,掂量掂量能不能扔到他脸上,言语轻快,似笑非笑:“你说吹,我就吹?”
旁边的将士起了哄,北镇拍起手来:“不是我吹牛,将军你的笛子吹得真的好!跟小江水一起合奏一曲,肯定是琴瑟在御,魔音灌耳!”
以前少烈军的将领们反对西江水进军营的时候,北镇是嚷得最凶的那个。到现在,他和西江水竟然还成了交情匪浅的朋友。
旁边的西江水悄悄地将目光望向了萧秋瑟,脸上慢慢飞上一片旖旎的红霞。
萧秋瑟将石头丢在他身上:“你可听得来个屁的曲儿,就算是头驴叫,你也只会摇头晃脑一个劲好听,好听。”
北镇身子一扭,躲过了她的石头。他看着萧秋瑟,在这皎洁的月光下,跳跃的篝火间,忽然真挚地说道:“将军,你就和西江水弹一曲吧!等过会儿,咱们要进应城,兴许过了今晚,咱这里好多兄弟就再听不到这笛声了。”
旁边的欢笑饮酒声都停了下来,即将到来的苦役让他们的心都为之一沉,气氛顿时一僵。
萧秋瑟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没好气道:“你在说什么丧气话?还没进城呢,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北镇挠了挠头,有些尴尬道:“瞧我这张乌鸦嘴!将军你莫气,我就说着玩玩!”
其实谁都清楚,一路来到应城,这其间的惨状,简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饥饿可以让人不如鬼,那路边的残留着猩红血肉的白骨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路所见,仿若蝗虫过境,没有一点活物,护城河外的树皮都被剜了大片,城外郊野的野草都被挖了干净。
等他们冲入应城,里面等待着他们这些精锐的,不止是拉扎族倾巢而出的六万精壮骑兵,还有三十万饿民张大的嘴和森森的白牙。
只有三万的少烈军,再加上原本驻边的两万兵甲,根本不够叛军塞牙缝的。
萧秋瑟知道,贸然进军,只能以卵击石。
但军令在身,她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应城里的叛军越发壮大。萧秋瑟让大军在后方待命,只挑选出了五十个人的精锐,等今晚跟着自己,摸黑潜入城中。
而今天的任务,是潜入应城里一探究竟,探清敌军的粮草和兵力分布。
回禀消息的飞鸽已经回了京,那边还没有回信。应城的局势远比朝中所想更加严峻,还不断有小部族走投无路,加入以拉扎族为首的叛军中。今晚,她萧秋瑟和手下这批选中的将士,必然会跟叛军有所一战,才能粗略知道对方的底细。
无论是胜还是输,这里总有人不能全身而退,血肉和魂魄注定要消散在这异乡月色里。
四周再没有人说话,只有咕咚咕咚的饮酒声。
西江水一言不发地起了身,她走到篝火旁边,抱着琵琶向萧秋瑟行礼,抬起眼来时尽是柔情:“将军可否和我合奏一曲?”
篝火映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眼里生光。
萧秋瑟豪爽一笑,欣然应允。
旁边的随从当即递上一只通体玉白的长笛,笛身系着一条长长的流苏,上面系着一枚形状古朴的玉佩。
北镇的目光落到这支造型柔美的玉笛上。
这支长笛,似乎是萧秋瑟的爱惜之物,若不是至亲好友,必然不会轻易示之。
往日里他问过这笛子的来历,萧秋瑟只说过,这是故人相赠,继而就收了起来。
但在这里,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了出来。
西江水目光盈盈地望着她,萧秋瑟答应得痛快极了,手指搭在长笛上,微微一笑,道:“美人之邀,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月色溶溶,大漠风声起,仿若亡魂在夜里呜咽。
笛声和琵琶声交缠着,琵琶缠绵,声如碎珠撞玉,清澈如水,笛声曲调拨高,声线清冷,音色激昂,如金戈铁马过境,在这军营中飘飘荡荡,传向四面。
戍边的战士都唱起歌来,是军中的号子,带着万丈豪情和一丝伤感的缠绵。
战场上刀剑无眼,明日,又有多少人会在家乡翘首以盼,望向远方。而他们满心等待着的丈夫,儿子,父亲,都将成为这战场上的一缕永不能归乡的幽魂。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北镇望着萧秋瑟站在篝火旁的高挑身姿,眨了眨眼,眼里尽是钦慕向往之情。一曲罢了,萧秋瑟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笛子,又走回了北镇旁边坐下。
西江水还在篝火旁弹着琵琶,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这里的生离死别之情。
萧秋瑟看着头顶的月亮,朝着北镇说道:“你家里,还有谁在等你吗?”
今天她选的,大多数是家中了无牵挂的精锐将士。
北镇目光灼灼地望向她,无所谓地说道:“我从十三岁就跟着你一起进少烈军了,我家的事情,你还不清楚吗?”
北镇同她一样,都是朝中担任官职的贵胄之后。只是她是相府萧家的嫡女,北镇出自京城里位低卑微的小门小府,又是姨娘所生,不受重视的庶出。
他从军是为了功名,建功立业,好扬眉吐气,一朝荣归故里,让他那些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和大夫人看看自己的厉害。
但从军这么多年,他还没上过这么凶恶的战场。
萧秋瑟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半真半假地说道:“也是。若是这次能活着出来,我给你买一百串鞭炮,让你骑匹白马,胸戴红花,拨一百个少烈军都给你追在后头敲锣打鼓,歌颂威名,八抬大轿送你进门,包管你们那穷乡僻壤,十年都忘不了你的丰功伟绩。”
北镇先是笑了一声,继而沉默了片刻,忽然眼里稍稍涌现了一抹期望,说道:“将军,其实我……”
萧秋瑟撇了他一眼,参军这么多年,北镇还是这样一幅细皮嫩肉带着憨直的模样,顿时哑然失笑,摇头说道:“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老跟我走得太近,会损了我的名声,让他们以为我在养小白脸。”
北镇心里一紧,鼓起勇气说道:“将军,不然你就真的养我做小白脸吧……”
萧秋瑟的手在笛子上收紧了,蹙起眉头。
北镇看见她皱起眉头,当即脸色一慌,故作玩笑地说道:“将军,我只是开玩笑的。你看你们萧家,位高权重,你又是说一不二的探花郎,少烈军的女将军,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要迎娶你……”
宫里头的事情,想来承志帝到底是要颜面,没有把荣乐公主逼她成亲的事情给传到民间去。
萧秋瑟虽然跟他们行军打仗的时候,从不介意男女之别,同他们喝酒玩闹,毫无芥蒂。但情爱就仿佛是她的逆鳞,一谈及婚事姻亲,她脸一沉,浑身都变得极为冷肃,光是蹙一蹙眉头,都把北镇吓得不知所措。
萧秋瑟坐在地上,手搭在膝盖上,蹙着眉头,语气冷淡说道:“迎娶我?娶我背后的萧家罢了。若我不愿,谁有那本事能把我萧秋瑟圈养起来?我是个将军,不是什么被人一纸婚约推来送去的玩物。以后再开这种玩笑,那你就别在少烈军里呆了。”
月是故乡明,越看越会让人眷恋昔日的温柔乡,歌舞声。
说罢,她起身,撇向北镇,恢复了刚刚镇定的神色,很是平静地说道:“下不为例。北镇,时候到了,咱们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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