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攻破皇城的那一天,后花园里的牡丹开了。
花开重瓣儿,一簇接着一簇,挨挨挤挤地开在枝头,在四月尚带着未褪尽的春寒里傲视群芳。
锦如玉托着太后的手,在后花园里闲庭信步。
四面仪仗捧着紫檀木托,里面盛着金杯酒盏,还有白狐裘,玉搔头。
宫女们都低着头,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亭台里,有人弹着古琴唱着歌,四面歌舞掩盖住了外面如雷贯耳的厮杀声。
太后伸手摘下一朵牡丹,颤巍巍的手将这朵带着露珠的牡丹别在锦如玉的鬓发间,微笑着说道:“母后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我的玉儿。但如今,再没有什么,比得上这朵初绽的牡丹了。”
锦如玉的发髻间别着一朵素白的花朵,此时已经隐在了牡丹妍丽的花瓣儿后。她低下眉眼,声音细细道:“母后已经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送给孩儿了。”
作为大凌朝最受宠爱的荣乐公主,锦如玉历来是受尽宠爱,呼风唤雨,有求必应——直到如今城破了,皇兄都舍不得让她逃难奔波,受路途颠簸,风尘之苦。
太后端详着她的脸,这牡丹与她交相辉映,芳华夺目。
像是触动了她心里尘封已久的往事,太后怔愣了片刻,这才笑中带泪道:“你真像母后年轻的时候。那时你父王他年轻气盛,最爱在我鬓间插一朵牡丹花,说我与牡丹一般,是国色天香。”
她牵着锦如玉的手,走进亭子里。
往里日,听见了这般轻浮的丝竹之音,她必然是要责备宫人。但今日,她意兴阑珊,已经懒得再计较是谁在这里让宫里班房演奏此物。
纵然丝竹连绵,歌舞升平,她也听得见那前朝传来的喊杀声。
太后坐在亭子里,看着锦如玉正值芳华,容色娇艳的脸,轻声道:“你已经为她守孝三年,到如今期满,也该看开了。”
锦如玉朝她微微一笑,摇头道:“我已习惯了。”
本朝最尊荣的七公主锦如玉,生得如珠似玉,受尽帝王宠爱。她对朝中老臣萧流之女,新晋的探花郎,边疆少烈军的将领萧如瑟一见倾心。
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哪怕全天下都知道,萧秋瑟和她同是女子。
在萧秋瑟一而再再而三的冷淡拒绝下,她却迎难而上,非要开这个先河。
——凭什么皇兄可以有男宠,而我不可以嫁给一个女子?
为此,她没少和父皇吵闹。后来拗不过她的一哭二闹,父皇不得已才亲自赐婚,以萧家百余口性命为要挟,逼迫萧秋瑟应下圣旨,让锦如玉出嫁萧家。
这对朝臣来说,本该是无上的殊荣和恩赐。
但萧秋瑟并不喜欢她。
在接到成亲圣旨后的当天夜里,萧秋瑟冒着夜色离开京都,以战事吃紧的理由,带领少烈军去往西南一带平定蛮夷之乱。
离成亲的日子尚有半月,帝王连发十道诏书命她回京完婚,萧家派长子萧如烈快马加鞭去往边境带她回京。
最后只传来一个消息,萧秋瑟以身殉国,战死沙场。
那是她们本该成亲的日子。
天子震怒,认定萧秋瑟是故意折辱皇家,萧家上下尽数入狱,受尽酷刑,所幸太后有所劝阻,才留下了萧家百口性命,尚在牢中苟延残喘。
自此之后,锦如玉戴上这朵白花,成为宫中还未丧夫便守寡的未亡人。她深居简出,不闻丝竹,过得寡淡而平静。
先帝去世,长兄继位。他怜悯自己的皇妹为情所困,如今早早做了寡妇,在朝中进宫的秀女里中找了无数个眉眼与萧秋瑟相似的貌美少女,送入她的宫苑。
但都被锦如玉婉言谢绝。
在萧秋瑟战死沙场后的第二年,边疆战事又起,叛军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前朝的遗孤,联通敌国卷土来犯。长兄御驾亲征,被叛军将领一刀斩落马下,被部下拼死相救,仓皇逃回朝中,留下病根,苟延残喘。
据说,那叛军首领是个女子,年纪轻轻,常年戴着面具。当时两军交战,长兄与她交手,一剑劈开她的面具,惊愕地发现她的容颜极为美丽,是个跟萧秋瑟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将军。
也就是这份突如其来的惊愕,让他被那叛军首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一刀斩落。
叛军一路打着光复前朝的名义,联通敌国势力,拥护着那个自称前朝帝王遗孤的叛军首领,一路势如破竹,如今兵临城下,大凌已朝不保夕。
两人一路朝着后方而去,繁花间冲进来一人,银甲带血,容色仓皇。
边上嫣然垂地的牡丹硕朵被他的衣袍擦过,抖落露珠,宛若泪雨。
传令的兵将顾不得礼数,顾不得尊卑,跪在地上,将手里紧攥的染血手帕递上,神色凄楚:“殿下命我将此物交给太后。”
四周宫人惶惶不安,太后接过手帕,身子晃了晃。锦如玉扶住她,她摇了摇头,深吸了口气,强撑着端庄,语气平和道:“我知道了。”
说罢,她看向锦如玉,慈爱道:“扶我过去坐坐吧。”
亭台里丝竹未停,太后低垂着眼睛,眼里泪光闪动。她挥挥手,宫人走上来,木盘里托着一杯酒盏,里面盛满了清甜的花酿:“只是可恨我没给先帝多生下几个儿子,自你皇兄病重,宫里便再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担此重任,才让这些叛军有了可乘之机。”
锦如玉的手温热柔软,肌肤细腻。她看着那杯酒,又看向自己的母后,点头轻声道:“孩儿明白。”
国之将死,公主何存。
太后渐渐红了眼眶,她伸手抚摸着锦如玉的鬓发,泣不成声:“你这花一般的年纪,就要被这宫闱葬送了。”
锦如玉抬眼看向她,声音柔软道:“母后莫要再伤心了。”
她端起毒酒,一饮而尽,继而微微垂下眼眸,轻声道:“如今叛军已攻进城中,仓皇之下,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让我走得干净清白,不被人作践。”
太后泪如雨下,万般心碎道:“若是痛了,哭出来,喊出来,忍忍便过去了。”
腹中涌上一阵绞痛,锦如玉脸色苍白,她捂住腹部,嘴唇溢出鲜血,勉强笑道:“母后莫哭,玉儿知道母后是为了我好……”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便从桌边滑落,跪倒在地。
太后掩面而泣,不忍再看。旁边的宫女用白狐裘裹住她,扶住太后退开,也是侧开脸,泪水盈盈。
这截然而止的半生,在她的面前如走马灯一般旋转。
如珠似玉的小公主,受尽宠爱,不知天高地厚。
她高傲地挺着脖子,拿着鞭子在宫中教训下人。
那眉眼清秀,唇瓣嫣红的少女跟着自己的父亲进宫,迷失在这偌大的后宫里。看见她一鞭子下去带了血,萧秋瑟忍无可忍地从旁边冲出来,一把扯过她的鞭子,将她拉得一个趔趄:“你凭什么打人?”
她梗直了脖子,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少女,恶狠狠道:“就凭我是公主!”
萧秋瑟扶起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看见她身上的鞭伤,怒火滔天:“你是公主就了不起吗?”
才十来岁的年纪,她板起来脸来,眉宇间带着怒气,比大人还阴沉。
锦如玉在这从未见识过的怒叱里,嘴一扁,张嘴哭了起来。
哭声引来大人,引来给她撑腰的父皇母后。宫人把她按住,宦官一鞭子又一鞭子地抽着萧秋瑟。
她躲在母后身后,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受罚。
是,她是公主,所以了不起。
她站在旁边,高高在上,看着萧秋瑟那百般愤恨的眼神,躲在母后身后,朝宦官大声说道:“给我用力打,打到她不敢瞪我为止!”
直到她被抽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昏死过去,才合上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她满意地放了人,萧家这才进了宫,小心翼翼地将她接走。
一别数年,在繁花间,她又一次,看见那个容貌清冷的萧家女将军。
那时锦如玉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是国之绝色。
萧秋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嫉恶如仇,性子冲动的少女。后花园梨花压枝头,繁花相送里,她回过头,背后是满园雪白春梨,映的她衣冠楚楚,肌肤欺霜赛雪。
那人黑瞳清眸,从容而淡然地对锦如玉低声道:“八年前的事吗?今日之事,臣谢过公主好意,可多年前的事情,臣着实不记得了。”
言语里有无法形容的疏离。
但就是这冷淡如水的一句话,勾动了她的心弦。
旁边的贵族娇女们都在小声窃笑,说她生为萧家女儿,作为贵族小姐,不安心绣花缝衣,琴棋书画,反倒习武弄枪。如今她考取功名,成了今年的探花郎,以女子身份进了宫闱,成了将领,这等貌美如花,费尽苦心进了朝堂,必然是为了攀附高枝,好从秀女中脱颖而出,被太子收入囊中,花落后宫。
锦如玉在这间隙里品味着她那礼貌而疏远的微笑,不由得怦然心动。听见旁边的议论,更是嗤之以鼻,一群庸脂俗粉,连皇兄爱的不是女人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就算要攀高枝,也该攀她锦如玉。
这世间繁花,姹紫嫣红,梨花前如玉如水的美人,都该是她这尊荣所属。
她是大业最受宠爱的公主,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开口,父皇都会马上命全国的工匠一起给她搭建一座看不到尽头的梯子。
金玉为食,锦缎为衣,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力,就是这份荣宠华贵,骄纵奢靡,让边疆叛乱,让敌军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在打探到萧秋瑟的喜好后,她偷偷地出宫,偷偷地在萧家附近徘徊,以期和她偶遇。她是宫里最受宠荣的娇花,是重重宫闱内深藏的国色。
她鲜少出宫,她喜欢这宫外热闹非凡的烟火,但更怕熙熙攘攘里带来的危机。
影卫潜伏在她的身侧保护她的安危,她花了重金,在街头买下一座她最常去的花栈酒家,等着她来喝酒,来赏月,来谈笑风生。
坐在屏风后,她拿起琵琶,给这一个独自饮酒,时不时面露惆怅的女将领弹上一首春江月。
她一晚脉脉无语,听见这轻绵的曲调,萧秋瑟拿出笛子,同她合奏一曲,伴着外面花坊清歌,在她心尖悠悠荡荡。
在屏风后面,萧秋瑟在满月皎洁光似轻纱里,端着酒盏,脸颊透着一抹微红,轻笑着问:“姐姐的曲儿弹得真好,若是姐姐赎了身,可愿随我回萧家?”
她在这一刻心如鹿撞,拧了弦一言不发。她看上她的遗世独立,容颜清冷,还有时不时流露出的忧郁神情,如今更是深信她配得上自己,若成亲,未来一定会情投意合,琴瑟在御。
——更何况,她是公主,有所想,必有所得。
所以她向父皇开了口,措辞里极尽渴求。父皇起先是恼怒,而后是无奈。在那么多宫人面前,锦如玉梗直了脖子,她一面讨好着父皇,一面故作委屈地说:“大凌朝有那么多将军,少了她萧秋瑟又如何?父皇就当我是一时起劲,尝个新鲜,等到腻了,我自会同她和离。父皇总说要将天下都送给我,如今我只是要一个女将军,让我新鲜两年,这又有何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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