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何其?
    夜未央。庭燎之光。
    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我是没有看到庭中火炬熊熊闪光,也没有听到诸侯早朝旗上銮铃叮当作响。
    ……但是我看到了满天闪烁的点点星光,还听到了夜晚的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这里是冷宫最尽头的地方。
    杂草丰茂,荒无人烟。
    淡淡月光投洒在斑驳的树影之间,凉白如霜。
    卫庄倚在花树下,双手交叠枕放在脑后,抬头看着星空。
    “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常来这里。”
    他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倚在花树的另一边,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抬头看着星空。
    银河像是一条发光的玉带,其间徜徉着无数颗晶光闪闪的星子。
    月光极淡,因为今夜的星光实在太盛了。
    “卫央。”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一次很确定是在对我说话了。
    “嗯。”我轻轻应声。
    “你杀过人吗?”
    ……一开口就是这么爆炸性又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生活于和平时代一直奉公守法的好好少女我,怎么可能做过那种事!
    事实上——“我想过杀人。”
    ——我真的想过杀人。
    ——很想很想。
    ——拼了命地想。
    那一年,我仅仅,十岁。
    “想,很想很想,但是到最后都没有付诸行动。”我又补充了一句。
    “害怕了?”他的声音里有些微的嘲讽。
    “我哥说,杀人要偿命,不管理由多么冠冕堂皇。”
    “杀人偿命……呵,你还是怕了。”
    我没有否认。
    十岁那年的夏天,天气凉爽,暑假作业特别少,我只用半个月就糊好了,冰箱里塞满了草莓味的冷饮……这么看来,几乎接近完美。
    我终于从父母离婚又各自再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还终于接纳了卫离成了自己的家人。
    他的萨摩耶乖巧地坐在我面前,用白色的大脑袋亲昵地拱了拱我养的熊猫兔。
    在那之前,我拒绝他和他的宠物进入我的房间。
    熊猫兔表示看不上萨摩耶,专心致志地拨弄着一根甜竹。
    卫离坐在我的身侧,手里拿着一本《安徒生童话》。
    他要给我读童话故事。
    我嘴角抽搐,有这份心,倒不如陪我打一把魂斗罗或是雪人兄弟。
    《安徒生童话》里的第一个故事,海的女儿。
    海里的小美人鱼爱上了陆地上的王子,尽管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想和王子在一起,拼了命地想,于是用自己的声音去换了一双脚,每走一步,都是像走在碎玻璃上一样疼痛。
    她无怨无悔,最后看着王子和别的公主结婚,化成了阳光下的泡沫。
    ——从此再也不能回到大海。
    卫离讲的很一般,平平淡淡,没有多少起伏的情绪,我也没有被感动,事实上这个故事我看过很多次了。
    第一次会哭。
    第二次还会哭。
    第三次会觉得她有点傻了,讨厌里面的王子和公主。
    第四次会觉得她应该捅死王子。
    第五次会觉得……里面所有人都去死吧!
    “她为什么不捅死王子,她考虑过她父母和姐姐们的感受吗?”
    我气势汹汹地把熊猫兔从地上拎了起来,塞回了笼子里。
    然后又气呼呼地瞪着萨摩耶:“你们休想搭上,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而且你们都是公的!”
    卫离没有笑,他的声音有些怅然若失:“她……舍不得王子。她爱她的父母和姐姐,但是她也爱王子。那种不可企及的爱情,就是粉身碎骨化为泡沫,也想拥抱你。”
    无情不成瘾,无爱不成活。
    “所以我爸才和我妈离婚,把你和你妈接过来了?”我捡起兔子的甜竹,拼命往萨摩耶嘴里塞去,“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兔子不啃,我就喂猪。”
    他过了许久都没有出声,萨摩耶也早被我吓得跑出门外。
    我抬起头看着他,问道:“……我们以后会分开吗?”
    “不会,我们是家人。”他将他的童话书小心地收好。
    “我妈以前也是我的家人,可是她已经不在这个家了。”
    “只是暂时的,那并不是分开。”卫离握着我的手,坚定地说。
    在暑假的第二个月,他们所有人真的都过来陪我。
    我所有的小情绪都被他们包容。
    我想要的东西他们都给我买回。
    然后,暑假结束的时候……只剩下我和卫离两个人。
    卫离哭得死去活来,他的眼泪顺着我的脖子流进我的衣服里,我将他推倒在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哭。
    我摇了摇头,态度坚定,我不哭。
    ……还没到可以哭的时候。
    那张冷漠的脸深深地映在我的记忆里,刻骨、铭心。
    从此,再不能忘却。
    ……
    记忆回笼,我捂住眼睛,那里有几欲破碎的温热正要夺眶而出。
    我背倚着树干,慢慢地滑下,然后蹲在了地上。
    “一天到晚怕死的人,是撑着不死。”耳边传来了卫庄冷淡的声音,“你不敢杀人,可以借刀杀人。不必执着于一个方式,反正死人都是一样的。”
    我无言以对。
    ……即使是背对着背站在同一棵树下,我们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们,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比两年前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我不是在讽刺你。以前我是真的怕你把我给杀了。我们两个变成这样,真的是个意外。”
    我仰起头,视线随着一只萤虫飞行的轨迹上下起伏。
    浅绿色的一丁点光,像是掉落在人世间的星子,彻夜倾倒出温柔的光芒。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阴阳家的人,后来发现我的猜测错了。”
    “是因为阴阳家没有我这么善良的人,对吧?”
    “阴阳家应该没你这么蠢的。”
    “……”滚你丫的!
    萤虫停落在卫庄的手上。
    我以为他会辣手摧虫把它给掐死,他只是短暂地凝视了它片刻,然后轻轻挥了挥手。
    萤虫慢腾腾地飞走了,在淡淡月色下舞出一道上下起伏的动人轨迹。
    “今年的第一只萤虫。”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上扬的愉悦。
    “卫庄大人,我想唱一个曲子。”
    他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在我刚要开口唱时,他又道:“……不要太难听。”
    【听飞鸟说你从冬天经过冬天没有叶落雪地很寂寞】
    【听飞鸟说你从海上经过海上没有风波浪花很寂寞】
    【听飞鸟说你从梦里经过梦里没有颜色梦很寂寞】
    我仿佛又看到了两年前,在云梦山黄昏空寂的山路上独自行走的清瘦少年。
    风把他的衣袂吹得上下翻飞,也把他的黑发吹乱了,他的眼神却是波澜不惊。
    那种极致的坚定,不可企及的高贵令人难以忘记……
    【没有自由的自由没有人等我】
    【生命太匆匆太寂寞】
    【也可以过得过得过得很快乐】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许多年后,长成魁梧男子的他仗剑独行的身影。
    他的长袍被风吹起,白发也被吹乱,他的眼神却还是波澜不惊。
    那种极致的坚定,不可企及的高贵……让我永生难忘。
    “卫庄大人,我唱的怎么样?”我颇为自恋地甩了甩前额的头发。
    他也不回答说好听,也不说难听,施施然迈开步伐,向冷宫内走去。
    “你说啊,到底是好听还是难听?”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去睡觉了——”
    他的尾音拉的颇长,让我以为他共我一样,心情不错。
    这晚,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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