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太宰

    我虽然知道邻家门口站着一位身穿白色睡衣的女子,正朝着我这边看,但我仍侧着脸对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火灾。我那在红红的火光映照下的侧面,我想一定闪闪发光,看起来帅极了。

    ——《回忆》太宰治

    *

    母亲离开后,信子便在这座豪宅里留了下来。她在津岛家的第一顿午饭是在一张长桌边解决的,女佣带她来到饭厅,准确来说是其中一间饭厅。

    津岛家有两间饭厅,一间宽敞,一间则稍微狭小,两边由一根门槛连接,这样就高低立现。除了津岛源右卫门与长子文治可以在大间饭厅吃饭,其他的家庭成员必须围坐在相邻的小间饭厅中。

    这是津岛家的规定,她被允许同夕子他们坐在一起已经算是例外。

    夕子端坐在最里面,两旁依次是她的孩子或表亲的孩子,有男有女,除了已经见过信子的太宰,其他的孩子都好奇地打量这新来的女孩。女人抱着年纪尚小的礼治,朝信子笑了笑:“还习惯么,信子?”

    信子点点头:“嗯,正在习惯呢,夕子阿姨。”

    夕子安心许多,然后指向太宰旁边的空位,让她坐了过去。在靠门的地方,太宰低着头将手放在膝盖处,像要把自己挤到墙上似的,他咚咚地往旁边挪了两下,没有看她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信子抿起唇,在他身边刚刚跪坐好,这时,筷子落地的声音便突兀地响起。

    原来是女佣在摆放筷子时出了差错,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夕子却很看重礼节方面的问题,严厉的批评从她的口中喝出:“赶快收拾好,怎么毛手毛脚的,难道你是想让主人家吃饭前等你一个人么?”

    女佣抖了一下,赶紧弯下腰处理起来,很快另一个女佣便带着新的筷子走来。将餐具和菜肴摆放完毕后,佣人们便退回到门口随时待命。饭菜是很传统的和食,用陶壶烹煮出来的汤味道适中,再加上一小片三文鱼和姜片,一碗饭即可饱腹。

    “我开动了。”津岛家的子女们双手合十,异口同声地说道。

    略显昏暗的灯光照在饭菜上,两边的饭厅安静得不像话,只有时不时的碗筷敲击声传来。信子挑起汤匙,有些新鲜地舀了口汤,送到嘴边抿了一下。

    她以前在东京很少会吃这些。在创作期间,她通常饥一顿饱一顿,三明治是习惯性的常备食物,除非十分空闲,她才会出门消遣时光和金钱。

    让她颇感意外的是,默默坐在一旁的太宰吃得飞快,是所有人中最早将筷子扣下的,从汤到小菜,每一样都被他消灭得一干二净。夕子和太宰的其他兄弟姐妹们一点都不奇怪,在他们眼中,太宰可能本来就是个奇怪的孩子。

    信子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等到邻间的津岛放下碗筷、大步走了出去,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吃得差不多,女佣上前收拾饭桌。年纪稍微大一点的青年、或是少年少女起身和夕子鞠了躬,很有风度地离开,在路过信子身边时,还会朝她颔首,招呼道:“日安,香取桑。”

    年幼一点的孩子则坐在原位,用黑溜溜的眼睛观察信子,其中就包括幺子礼治,不过他们的礼节十分到位,只是好奇而已,还没有到胡闹的份上。在夕子的默许下,信子将准备好的糖果塞到他们手心里。

    孩子无法拒绝的水果糖。

    在走到太宰面前时,他腾地站起来,与母亲道了一声别,似乎像避开信子似的,却又不小心碰到信子的手臂和肩膀。他瞬间露出了懊恼的神色。信子还没来得及把糖送给他,就见他像小猴子那样甩着手臂和腿脚,飞快地窜得没了身影。

    信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夕子摸了摸礼治的脑袋,让他出去玩,接着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对她温和地说道:“阿治这孩子又要去后院了,说是去看花什么的,那里有几株苹果树,樱花开完后就轮到苹果花盛开了,到时一定很美丽。”

    信子笑起来,眉眼和煦,可看出她良好的教养:“可惜等到春假结束,就只有下学才看得见花开了。”

    是的,在津岛的安排下,她过了春假就要在离这里较近的金木第一寻常小学就读,与正处国小五年级的太宰同校,因为年龄还比太宰小一岁的缘故,她应读国小四年级。

    “我和源右卫门过不久便要去东京,信子要是真想看的话,等到我的婆婆回来,我就拜托她领着你去看,还有礼治和阿月,他们都很喜欢这些哩。”夕子将一杯飘着花朵的茶水送到信子面前,“喝喝看,这是婆婆亲手晒的干花,她喜欢制这些小玩意儿。”

    香取夫人,也就是她这个时代的母亲在离开前提到过,太宰的祖母现在正外出探望外地的朋友,所以并未露面。

    信子举杯抿了一口,说不出有什么香味,嘴里还隐隐发涩,但对着像夕子这样的长辈,她总不好随意评论自己的喜好。可要她为了这事说谎话,倒也没什么必要。

    她低头品了品味道,接着诚实地说道:“津岛阿姨,这是我没尝过的味,我一向吃不得太苦的东西,不过,我想要是往里边加些蜂蜜或许会更甜一点?”

    夕子诧异地看了那杯茶一眼,哭笑不得地解释:“阿治说他很喜欢这种苦味,说是像什么玫瑰,我以为现在的孩子都喜欢这味道,所以才拿来与你的,没想到……”

    信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对于太宰的某些性格,她不说特别了解,但也有所耳闻,自小就把喜欢和不喜欢都藏在心里的人怎么会说“我不喜欢”的话呢?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和太宰也很像,都是不善拒绝的人。

    “其实仔细尝尝,还是有股香味的。”信子决定还是撒一个谎。

    她双手捧起热乎乎的杯子,轻轻吹了一口热气,又喝了一口,苦味蔓延至整个口腔。现在,信子稍微有一点点感觉到自讨苦吃的滋味了。正在喝着,她听见夕子似是无奈地低声说了一句:“不过,阿治那孩子的性子真奇怪啊。”

    习惯性地抱怨。

    信子低目不语,如同任何一个身世好的淑女一般,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十岁出头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觉悟已经很不错了,她喝完茶抬头,从夕子的眼中读到了这个意思。

    父母嘛,总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听话的,最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没有丝毫隐瞒,偏偏太宰有些调皮,言行间还有些难懂,便让夕子和源右卫门不喜。信子与这位夫人聊了一会,接着便跟着女佣离开。

    上楼时,信子从窗子往下看,偶然瞥见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后院空地的草坪上,几个佣人围在两边,而他则背对这边、身体下弓蹲在地上。忽然,他像个蚂蚱似的从地面上弹起。

    信子稍微放慢了脚步。

    只见他手上抓着什么,得意地拿在空中晃来晃去,那些佣人十分捧场地鼓起掌来。这也足够狼狈了,他的衣服上和头发上全是草屑,活像是在地上来回打滚了几圈。

    她也跟着笑出声。

    走在前面的佣人困惑地回头看她,信子回头对她抿唇一笑,露出了脸颊两侧的笑窝。她在心里想:小孩子就该这样嘛,可惜津岛夫人看不见这样的太宰,也许她看见了,也会责备他的多动性子。

    她要是津岛夫人,一定很喜欢太宰这样的孩子。

    *

    这样一连过了许多天,信子渐渐熟悉了在这座住宅中的生活。不久津岛夫妇便离开去东京办事,而夕子的婆婆、也就是太宰的祖母也从朋友家探望归来,多数时间板着脸,倒不像喜欢孩子的模样。

    或许觉得信子可爱,这位老人有时会和她说几句话,送给她不少果脯。

    此外因为身体原因,她很少出门和其他孩子玩闹,最多与几个姐姐坐在一起聊天。她除了吃饭时会遇见太宰,其他时候都不见他的身影。系统开始催促她要展开攻略,比如与他交流之类。

    “对着小时候的太宰先生,请问我怎么可能攻略他呢?完全不可能,我拒绝,抱歉。”信子一边在佣人的监督下安静地喝药,一边在心里对着系统提出改进意见,“如果这种攻略是不含爱情成分的,我可以接受。”

    虽然信子的确有很多男伴没错,但她还没有丧病到这种程度。能够做太宰这时候的朋友、或是引导者之类也相当了不起了,信子非常自然地将自己放在了照顾太宰的位置。

    系统沉默了片刻,几秒后做出回复:“请问信子小姐对于朋友的界定是什么?”

    信子想了想,简单地概括道:“陪伴者。”

    系统便顺着她的意思进一步解释:“那么信子小姐就要记得,您在任何时候都要无条件陪伴在太宰治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退却,以及——”机械音停顿下来,信子听见了短暂的滋滋声,然后系统继续说,“您的状况不适合当前攻略,所以请允许系统抽取您的记忆块——”

    记忆块?

    耳中又是一阵刺耳地滋滋声。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一寸寸回荡着,如同雷鸣。信子皱起眉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含义,更别说当前的处境了。很快她的全身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意识陷入一片黑暗,直到再次从黑暗中睁开眼。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从床榻上坐起,映入眼中的是一盏古朴的小灯,旁边放置着一座高大的屏风。一个佣人正跪坐在屏风旁边,见她迷茫的模样,先是一愣、紧接着激动无比地起身,快速地来到她的身边,同时高声道:“信子小姐醒来了!”

    接着一串脚步声响起,一位年纪稍大的婆婆首先走了进来,两三佣人端着洗漱用品紧跟着而来。穿着藏青和服的、戴着眼镜的医师片刻后也过来了,信子被他摸了摸额头和脖颈,她的双手又被佣人们擦洗着,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小姐再稍事休息就可以恢复,但药绝不能停,我再为她配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的小气瓶,如果情况紧急,便让她打开气瓶深呼吸即可,其他注意事项,我会详细写在诊断书上,您交由家中仆佣即可。”医师对婆婆说道。

    婆婆点点头。

    之后又折腾许久,信子有些累了,房间里的人这才陆续离开,只留下一个女佣侍候。她躺在床上,侧过头与女佣聊天,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说了哪些,接着便沉沉睡去。

    “信子,陪伴那个孩子吧,帮助他,让他不再孤单。”她在梦里听见了一个声音这么说道。于是信子便想起,原来自己是信子。哦对了,她被一个奇怪的系统强制捆绑,还被要求攻略历史中的文豪,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这次的攻略对象,她记得是……

    信子用手指点了点嘴角。

    Get!太宰治。

    感觉难度有点大啊喂。信子叹了口气,顿感苦恼起来。

    *

    等到恢复得差不多之时,信子就被津岛家的几个孩子拉到了后院玩。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主要的娱乐大概就是剑玉、玻璃弹珠这些,信子小时候比较擅长此类玩具,一上手就引来男孩女孩的惊呼。

    “哇!”

    “好厉害,信子!”

    她站在树荫底下,朝他们笑了笑,将手中的剑玉轻轻一扬,只听啪的一声,木球乖乖落到了木棒顶端。不管信子怎么耍弄,木球总会回归原位,想来也是有诀窍的,围观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

    信子便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办法练习,自己则找了个凉快的地方坐下,时不时指导他们一番。忽然,她的肩膀被什么东西轻敲了一下,接着一个小小的纸团便滚落到她的脚边。

    像是从高处被抛下来的。

    她盯着那团纸,正想捡起,只见一道影子咻的飞快闪过,纸团就消失在眼前。真是快得离奇啊,连信子忍不住感慨起来。一抬头,便见到太宰满脸涨红地站在不远处,手中攥着那个纸团,双眼觑着她,一脸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

    不过他此刻的样子逗笑了信子。太宰的头上顶着几片生绿的叶子,风一吹,叶子就摇晃着飘下。配合他心虚的样子,着实有趣。信子弯弯唇角,朝他招了招手,轻松地说:“修治君,过来一下。”

    太宰愣了一下,有些傻眼:“什么?”

    “过来一下。”

    “……诶?”

    他用手指向自己,信子点点头。在确认无误后,太宰才踮起脚一步步地移了过来,一边开始不自在地甩起胳膊来。他一站定,信子又小声说道:“再弯一下腰。”太宰心理挣扎了片刻,然后照做。

    *

    女孩脖颈处的小瓶子晃了晃,在阳光下泛出银色的光芒。太宰见那光在眼前一划而过,落在对方纤瘦的锁骨中央,竟觉得那瓶子有一点点神秘的感觉。他又闻到了那一天的甜味。

    她伸出手,在他的头发上拨弄了两下。

    像拨虱子似的。太宰有些难为情,但还是难得地耐下性子,低着头一声不吭。不过第一时间能想到这种比喻的自己真是“天才”啊,被信子知道的话,肯定会把他当做怪胎吧。

    “好了哦,修治君。”信子的声音很近很轻地在他耳边响起。

    他松了口气,直起身。下一刻,一捧绿叶躺在雪白的手心上被送到他的视线中,信子明澈的眼眸在那捧叶子后出现,带着微微笑意,太宰不禁屏住呼吸。他怕把信子手上的叶子吹跑了。

    也可能因为信子太孱弱了,他怕把她吹跑。

    太宰原以为自己的身体在家中的孩子里已经够糟糕,却没想到信子更甚,面色苍白。在信子因病昏迷期间,他偷偷溜进她房里过几次,实在不敢相信初见时笑眯眯的女孩子竟然体弱至此。那时,他便对她有了隐隐的同情,可他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他自己也常生病。

    现在,他真正地开心起来。因为信子、这与他一样连走路都会落在人群最后的女孩,和他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她替他整理头发,代表她并不讨厌他,并不因为他总被父母训斥而对他冷眼。

    “这是苹果树的叶子。”太宰听见自己突兀地说道。

    “也和其他树叶没什么区别嘛。”信子笑着打趣。

    “嚼起来会有苹果的味道哦。”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了。”

    嘴上说着是啊是的太宰终于忍不住抖了抖肩膀,扑哧一声,和信子一起抱着肚子笑起来,然后大展手脚地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头顶的那颗结满了花苞的苹果树,太宰叼着叶子,默默心想,如果他是个奇怪的家伙,那么信子也一定是个奇怪的家伙。

    他闭上了眼睛,那些羞耻、愤怒和焦躁都在阳光下洗涤得干干净净。

    五月的苹果花快要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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