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壁绫远远地看着八百理。
她当然是见过这个孩子的，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数次的，无意的，羡慕的。
跟现在形容狼狈苍白恍惚的样子不同，那时候的小少年总是带着毫无阴霾的笑意。虽然偶尔会被他的老师们教训，但也就是抄书画符这样的小打小闹。他就是温室里的小树苗，被所有人呵护娇惯，享受着最好的水光肥。因此也天真骄矜的不像话，甚至到了娇气的地步。
但又懂事的很。
一个好看的、懂事的、天真的小朋友，有点娇气又怎么了呢？所有人都让着他哄着他，从心底里喜欢这样的小孩子，想象自家的小辈以后也是这样就好了。哪怕是源赖光那样心黑手脏的人，看到理也总是忍不住露出老爷爷一样的慈祥目光。
无辜被cue源赖光：？？？
从羡慕到嫉妒，只需要一个念头的时间。
草壁家曾经也是阴阳道大家，她所在的分家曾经也还说的过去。但时政建立后，坚持不肯融入时代的草璧一族就不进则退，逐渐没落。她仅有的兄长草壁流由此决定进入时政，成为一名审神者。
草壁绫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兄长，青年得意的跟她炫耀：“看着吧绫酱，你哥哥我啊，是一定会出头的！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欺负咱们没有爸爸、欺负妈妈没有丈夫了！”
“我申请了家属保护，你们就等着我回来吧！”
她等了一年两年，等来兄长因为对短刀付丧神下手而锒铛入狱的消息，无期徒刑，改判无门。连时政派来保护她和母亲的人都离开了。后来母亲更是积郁成疾，一病不起——
十五岁那一年，草壁绫终于独身一人了。
所幸她和兄长一样，灵力天赋不弱。主动申请进入时政之后，因为是罪犯的妹妹而被顾忌，被分派到了枢缉队这种没有付丧神的部门。她一步步打拼，和溯行军交易，几十年的煎熬之下，终于登上了枢缉队副长的位置……
就是为了报复让她失去兄长母亲失去一切的罪魁祸首！
她暗中关注一期一振几十年……终于在今天实现了愿望！
巨大的空虚的喜悦淹没了草壁绫，她忍不住想和什么人分享一下自己的心路历程，忍不住想要夸赞一下自己的布局是多么深远而大胆，大胆到连高层们心爱的小弟子都利用算计！而且她面前的可是八百理！是那个从没有经历过风雨、一直都被笼罩在光明中的孩子！
从嫉妒到仇恨，连一瞬间都不需要。更不用说八百理横空出世，抢走了000本丸的掌管权！
在从前，每一次在时政本部见到八百理的时候，草壁绫都忍不住的想，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为什么这么大？凭什么命运对自己这么苛刻，却对他如此优待？公平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自己为什么不能动用一些手段……来获得自己应得的东西？
看现在，她不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公平”吗？！那个一出现就站在自己遥不可及高度的八百理……不也一样跪在自己面前了吗？
她故作从容的一步步走到八百理面前，半蹲着端详他。
笑容隐藏不住呀。她现在是多么得意，却又偏要装作端正。嘴角上扬又被下压，眼角弯起又被瞪大，整张脸都扭曲的不像话，狰狞如恶鬼。
草壁绫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等了几十年，偏偏要挑今天动手吗？”
八百理愣愣地抬头看她。
就听这个西服套装还失了一臂的女人兴致勃勃的自问自答：“就是因为你啊！想不到吧？哎，想不到吗？！”深渊里恶鬼狞笑：“因为你给他制造了弱点啊！不管是主君还是弟弟们……都是你一手造成的，都是你一手塞给他的啊！”
她单手托下巴，沉吟道：“这么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你……”
八百理一把把她推翻，倾身捅刀：“闭嘴！”
刀身擦着草壁绫的耳朵陷入地面，把两缕头发斩断。
草壁绫仰躺着笑：“你哭什么？”
八百理：“闭嘴！”
草壁绫：“你有什么好哭的？”
八百理：“闭嘴或死你选一个！”
眼泪打湿了草壁绫的衣领。
她看着小孩子小声啜泣起来，忽然道：“你也感受到了吗？亲人逝去的痛苦，无能为力的痛苦，仇恨的痛苦……我还以为那是只属于我这种人的东西。”
沉默一下，她说：“我选了死，你没动手。”
八百理握紧刀柄，反手凝出短刀，对准女人的脸。
却迟迟未动。
【你还在坚持什么？】
恍惚中有人质问，少年音色熟悉又陌生。
【伤害了刀剑的渣滓，不是都该死吗？】
灵力沸腾起来，熟悉的痛感腐蚀全身，连带着无数恶意涌上心头。
【一期一振死了，你却放任凶手活着？】
黑色衣角从他面前拂过，他听到缥缈的笑声。
【动手啊，就像你从前做的那样，杀了她。】
【你不是……吗？】
伤害了刀剑的……渣滓？
黑色的泥泞在他眼底深处翻涌，短刀慢慢下移，刀尖正对草壁绫的眼珠。
我从前做了……什么？
灵力凝成的短刀上长出黑斑，一个一个，发霉一样，把雷电的电弧都腐蚀了个干净。
我……是什么？
黑色的幻影发出愉悦的轻笑，因为深渊终于要迎来曾经的客人。
【暗堕吧。】
杀了……谁？
八百理坐直身子，将短刀高高举起。
草壁绫被带有腐蚀性的灵力束缚，又被直接腐蚀了声带，动弹不得，求饶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而少年的表情也越来越空洞茫然。
这种腐蚀的感觉太熟悉了。
她眨眨眼，气流穿过嗓子，发出嗬嗬的气音，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被那些人悉心栽培的孩子竟然天生就……！
太刀远远掷来！
卡在八百理挥下刀之前率先穿过草壁绫胸腹部，将她钉在地上的同时，也挡住了短刀的锋刃。
刀剑相击锵的一声，草壁绫歪头咳出一大口血又被呛住，又痛又喘，狼狈的咳嗽起来。
八百理眨眨眼睛，身前就是刀柄沾血的太刀，脸上也有喷溅沾染的血迹。血流从他额头滑进眼睛，又酸又涩，整个视野都蒙上一层红色，刚停下没多久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好疼。”他喃喃的说。
旋即落入一个温凉的怀抱。
“没事了，没有事。”嘶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对他说：“一期一振没有碎刀……听我说，他没有被刀解……”
“不信我们回去锻刀，你再锻一振一期一振，我保证他还是你认识的那个，一期一振没有碎刀……真的，刀帐上提前缠了御守，他真的没事……”
青年给他擦拭脸上的血，害怕手套的外层的纹路磨到他的脸，还特地先把手套摘掉。理的目光无意识的追随在那只纤细修长的手上，直到苍白的手将他眼角边的血迹蹭开。他又低头去看青年伶仃的手腕。
这才稍微平静下来：“……鸦。”
军装的青年微微颔首，也不做声，解下披风给他披上，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灵力暴走而已，也没有问题。一切都还好好的，信我。”
理没做声，默默地窝在鸦怀里。隔着一重厚实布料，连光也透不进来。黑暗给予了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从小就陪在他身边的鸦也是，这两者加起来，至少足够他把呼吸先平复下来。
桔在旁边甩着双刀撇嘴。
“我觉的杀了她蛮好的呀，为什么要拦啊。”女孩用天真娇憨的口吻抱怨着一点都不天真娇憨的话：“竟然还把我们可爱的理酱欺负成这样，这种烂人就算活着，桔也会让她恨不得今天之前就死去的。”
鸦不想说话。
他在后怕，安慰理的时候声音其实都在抖，只是后者自己状态极差没有发觉。但他已经许久没这么惶恐过了，尤其是一出转换阵就看到理周身翻涌的熟悉黑气的时候……
“嗬……嗬……”
草壁绫瞪着鸦，因为那振太刀而痉挛蜷缩，却仍要嘲讽仇恨地看着他。
桔皱眉：“哇竟然还在瞪，眼睛挖出来哦？”
鸦不想再看到草壁绫了，生怕管不住自己的手，再给她脖子上来一刀。他转身走开，随口吩咐在旁边捆人的一个下属：“草薙，把人带回去。”
“是，委员长。”下属恭谨低头。
桔试图跳起来吸引自家委员长的注意力：“那我呢那我呢！我要做什么？”
鸦低头扫了她一眼：“做你的本职工作，有分寸一点。”
女孩扫兴地晃晃脑袋，从兜里掏出两块桔子糖来：“知道了知道了……给理吃，甜食有助于平复心情，下次再一起玩呀。”
鸦伸手接过，披风卷卷里传来一声低低的“谢谢”。
桔看着他们走远，手上转着的刀越转越小越转越小越转越小……最后小成薄薄的两只刀片，被夹在指间，随手一丢就划着圈四处乱飞。
同属裁判所的队员们轻车熟路的一边清点人数一边避开，最后刀片落在草壁绫眼睛旁边，差一点就能让她变成一个瞎子。
“有人在裁判所闹了，想要保你。”女孩踩着皮跟的军靴哒哒哒走到女人旁边，眼神冷漠：“放心的不要太早了，如果你交代出什么对你和他们都不好的东西的话，大家都要一起完蛋哦？”
“不巧的是……”这个看起来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慢条斯理的扯了扯自己的手套，和战斗人员的黑不一样，桔手甲外层是红色的，配着发色来看格外的诡谲……也格外的非主流。
她用看死人的眼神看草壁绫：“阿桔我啊，最擅长的就是刑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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