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七、巴陵

    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比叶紫更讨厌的女人。

    这是如今虚岁十三岁的裴元少年的想法,现在的他还不是后来那个黑发飘飘邪魅狂狷的腹黑花哥,而是一个束着头发不甚注意衣着的小少年,整日只知道跟着师父行医,多年前怀着他的母亲从东瀛渡海,遇上海盗又遭了海难,只有母亲被师父——药王孙思邈救起,挣扎着生下他便去了。从小身边没有女眷,随着年长的师父行医江湖,居无定所可谓颠沛,加上江湖险恶他只敢听从师父的话,长此以往养成了他有些乖张桀骜的性格,不像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该有的老气横秋阴阳怪气,因而并不为别人喜欢。他倒好,别人越不喜欢越发变本加厉,不过少年心型作祟罢了。

    他为何讨厌叶紫?其实很简单,因为叶紫伤势过重蛊毒不能解,孙思邈师徒二人只好推迟了后面的计划,暂时留在巴陵给叶紫医治。说是医治,其实连孙思邈也不抱什么希望,她身上重伤难以愈合,因为生死蛊的原因唐简所有的伤势都移加在她身上,不但中满苗疆三蛊,还丹田全毁功力尽失,即便是孙思邈用太素九针费劲心力花了月余给她驱除了三蛊,情蛊所带来的心脉衰竭还是不可救药地让她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缠绵病榻不起。

    又多了一个人,起居全需要裴元照顾,他表示非常不爽。

    更让他不爽的是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呸,他才不要叫姐姐,居然每天都心情不错的样子。

    真是见鬼啊,都快要死掉的人居然笑的比他还开心。

    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

    他这么多年见惯了那些听说得病就怕的不行仪态尽失扯着师父的衣服痛哭流涕都不要死的人,也见惯了大惊小怪得个小病就怨天尤人死去活来的人,阅尽百态,见遍美丑,识透好恶,却没见过叶紫这样奇怪的人。

    他听师父说,那女孩是给别人下了生死蛊,代那人受了所有的伤,才会丹田尽毁功力全失。她求师父医治,并不是用金银珠宝,也不求痊愈,只求师父让她活得久一点,这样那个人就能平安久一点。

    他听师父说,那个让她受过的人叫唐简,是武林盟主,也是个大英雄。

    他听师父说....

    说个屁啊!

    他不明白。

    他的认知中并没有天下大义一类的东西可以重要过生命的概念,也没有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维系可以让人毫无怨言地面对残酷的生死这样的印象,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叶紫能够坦然地用自己的一条性命来换取唐简的安全。

    或许是所谓的“爱”?

    并非如此。

    至少在叶紫看来,并不是因为“爱”她才选择替唐简阻挡危难。感情是很复杂的东西,就像这世界上不止“爱”这一种感情,“爱”也不只是爱情这一种解释,她对唐简抱有的感情,是混杂着仰慕、尊敬、师徒之情、知己之义等等多种情绪的感情。这是不是爱?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唐简对她很重要,对这天下也很重要,至少比自己要重要的多,两害相较取其轻,所以她就救了唐简。

    想救便救了,就这么简单。

    这也是向来以谋划做决定的叶紫难得的意气之断,事实也证明她赌对了,这么做确实够本,她就是死了也死得够本。

    心之所向,即剑之所向,这是她的剑道,更是她为人之道。

    救了唐简,她不后悔。

    她叶紫所作出的所有决定都不会后悔。

    “女人,吃药!”少年裴元砰地一声把药碗放在桌子上,药一阵子晃荡溢出些到桌边,他脸色更不好:“喂,师父都说过你不要再劳心写写画画不然死得更快啊,你有没有听我在说话?!”

    叶紫无奈地微笑,放下手里的毛笔:“阿元还是小孩子脾气呢~”无视他炸毛的样子,端过汤药一饮而尽。

    “我不写了就是,桃花含苞看着快要开了,一会劳烦阿元推我到桃丘去看看桃花可好?”

    裴元本要不耐烦地拒绝,但是看着她温柔的微笑和期盼的眼神,脸上一红,改口道:“..好、好吧,照顾你简直辛苦死。”

    “阿元真好,辛苦你啦不好意思!”叶紫讨好地摸摸男孩子柔软的发顶。

    “喂!谁允许你摸我头了!快放开!”

    “嗨~”

    年初的时候拓跋思南带着叶紫穿透了茫茫风雪找到巴陵的药王落脚之处的时候,千里冰封不见日月;待到冬寒已过月余长针蛊毒除净,她还是可以起身走动与常人无碍的;等过了二月衰竭得愈发快竟连站起来也难了;如今眼看着迈进三月,叶紫便仿着穿越前现代轮椅的样子绘了图纸,古代木匠的智慧相当惊人,很快便做好轮椅,她日常移动便有益于此。

    心口传来一阵疼痛,又是上不来气似的感觉,叶紫心里明白,按身体的衰竭速度大抵也就是这个月的事情。

    她该感谢这种不算是痛苦和残忍的死法,让她有时间从容地安排所有的事情,不失风度地面对死亡。

    拓跋思南早在找到药王的时候就被她赶回去,她不想让剑圣知道自己下生死蛊这样的事情,怕剑圣的脑回路简单日后被人误导利用。再者,长针驱蛊的过程太痛苦,太丑,她不想身边有熟悉的人在。

    她不是圣人,也会慌张,也会难为情。

    “思南,不要看。”她只能尽量地保持姿态,不想给好友留下可怕的印象。

    “就当是我的最后一个请求吧,求你帮我回去送信,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交代,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还有很多很多债没有还,我求你帮我跑腿。”她向着那么多年的旧友,以最卑微的态度和语气请求着。

    “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头看,好不好?”

    拓跋思南果然没有再回头看,他拿着那些厚厚的书信,带着她送出的诸多物品,骑着她托付给自己的汗血宝马,消失在巴陵冬雪未消的路上。

    背影笔直孤峭得就像一把剑。

    叶紫在屋里写着信,没有去送他。

    她给所有跟自己扯得上边的人都写了信,也留了不少东西,红月姐姐的80W金当年离庄的时候就存进了天下钱庄,一半记在藏剑山庄叶英的名下,一半由阳天君的私印调用,已经是给了唐简,另外多出来10W这些年运转赚来的红利记在了红尘一脉的名下,算是给了王遗风;存在长安内城密室的资料东西和山河社稷图隐元秘鉴简略抄本等物是留给唐简罗宇等可信的九天调用的;剑圣带给秋子源的信早已交代了天下钱庄她的私库里面东西的归属,七级石头各种稀有材料都交代了送到叶英手里作为他的私产,配方什么都送给秋子源感谢他多年帮忙,恭喜他自由了。

    要说她唯二对不起的人,大概就是叶英和王遗风。

    叶紫也不知道究竟给他们说什么,或者是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什么都不敢说。

    就算她有胆子算到人间至尊的头上而面不改色,对他们竟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也挺可笑的对吧?

    她欠他们的,或许永远永远都还不清。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珍重,勿念。”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说,还能说什么呢?说自己英勇无畏地拯救了唐简拯救了江湖?说自己替别人去死了不要挂念?别傻了,说到底她不过是自作聪明终于一跤摔在自己的算计上被一个长得和曲不瘾一样的假货给弄死了而已,死到临头何苦还给自己头上添花?

    她只能希望这两个人不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者多年以后再发现自己挂菜吧。

    能瞒得一时是一时,叶紫如此乌龟地自我催眠。

    所以对和叶英年龄相仿的裴元,即便他脾气臭的完全不能和叶英相比,叶紫还是对他很好,非常好,仿佛这种好是对叶英一样。她只想透过裴元找叶英的一丝影子。

    想想后来无数人为之痴迷为之倾倒的万花大师兄绝代风华,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这样一个臭脾气的毛头小子,叶紫又笑出声来,免不得一阵咳嗽。把带着血丝的手帕遮住塞进袖口,她弯弯眼看着桃丘百里桃树,春草青葱,莺飞鸟鸣之声不绝于耳,远处炊烟浓淡,近处湖波映秀,船橹轻跛声远远近近地响着,暖风拂面,只觉得岁月静好,人世间大美不过于此。

    她又想起早年与叶英在藏剑山庄度过的安稳时光,那孩子澄净的双眼,是她在这世上最大的牵挂啊。

    笔迟意顿,才觉此信寄无人。

    缘生缘死,无愧此生谢微尘。

    旧事温存,一别经年授残魂。

    灼灼新桃,笑红尘泯罢过往。

    “东风起了,回罢。”她垂下蝶翼般的长睫,轻声道。

    身后裴元闻言推着她沿着来时小路,微微颠簸着,像是走不到尽头一样。

    仿佛这样就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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