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天子委屈

小说:长命女 作者:我想吃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1

    凡进了考场的考生, 无不有此期盼。在他们步入考场的时候, 并不知道他们当中谁能够被取中、谁又会被黜落。更不知道他们这一批人在后来会被称为“六十进士”又或是“丙辰进士”, 名为戏言中水货的代名词。往日取进士一次不过二、三十人, 人数更少的时候也有。如今新君开恩,将名额翻番再添零,人们不免要有一个无聊的猜若是照往年的录取, 谁能上谁会下

    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很令这些“丙辰进士”暗恼, 但是在步入考场的当时,因为“六十”竟是人人怀着十倍的期盼, 并不计较有没有水份。再水, 也是那些连考场的边儿都摸不着的人所不能比的。

    考生们使出浑身解数, 一场一场的考过。整个京城都很关心这次科考的结果,心怀社稷的想为国取贤、展示国家的安定, 有点小算盘的主意就更多了。与考生有关的人, 都盼着自己的亲友以中。更有一些家中有待嫁女儿的, 思忖着如何从取中的进士里择一佳婿。

    能考中进士的,本领都不会差,相貌也不会太差。所可惋惜者, 贡士里有不少是已经有妻有子的, 可供大家选择的可能三十个都不到。

    桓嶷对这批进士的心思并不纯,开科第一不是为了取士, 是为了安定人心、安抚仕林, 然后才是为国取贤。六十个人, 桓嶷想,还有得挑拣呢他之前也经过几次不定期的进士科考试,根据经验可知,这些进士中的一部分在做官上并不能为人称道。

    好在有纪公主持,那样的废物应该不多。

    开科是先帝定下的,跟桓嶷的关系就不算太大,其期盼之情也不如自己亲自决定的事情那么强烈。桓嶷只管稳坐两仪殿,等考试完了,纪申与严礼等人评出卷子的等第,排好了次序拿来给他看。

    纪申拿来的是所有贡士考卷的排名,一个也没给闪出去,桓嶷打开了一看,长长地拖了好几尺。上书考生的姓名、籍贯、每科考试的等第,请桓嶷来看。纪、严等人都知道,每到考试,考前行卷满天飞,桓嶷这儿不知道被多少贵戚念叨了多少回。对考生的情况,两人也都做了功课,预备着桓嶷问。

    岂料桓嶷并没有问,只说“虽只取六十人,其余不中者,也都赐帛十匹,让他们宽裕地回家吧。”

    严礼道“圣人,一次取六十人,是从来没有的盛举绝不少”

    桓嶷笑笑“我知道。”说完,提起朱笔,开始圈名字、涂名字。写写画画,他居然不用问这二位,仿佛每一个人他都很熟的样子。严礼突然生出一点不大好的预感,犹豫地看了看纪申,口唇微动,又抿紧了。

    纪申安静地等着,他排的次序,不敢说完全公允再无异议,毕竟文无第一。但是他都有他的道理,保准是没有过份的地方。录六十,前一百名他都非常仔细地挑拣过了。

    贡士的名单很长,桓嶷从头到尾看完也花了半天的时间,已到了用膳的时候。桓嶷抬起头来,有些歉意地笑笑“纪公与尚书一同用膳吧。”

    吃饭的时候,严礼不安的情绪更浓了,匆匆扒了几口饭,桓嶷笑道“可是不合胃口”严礼也说不清自己这是一股什么情绪,只好讲“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取士。”桓嶷道“必是妥帖的。”

    用完了饭,桓嶷扯过名单继续又涂又写,很是仔细。其间指了几个人的名字“将这几人的卷子取来我看。”严礼慌张着派人取了卷子来,桓嶷对比了一下,调了几个次序。又过半晌才算看完,将他涂改后的名单展示给纪申、严礼去看。

    纪申与严礼看了之后,都想明明是个少年天子,为何不见锐气我等排这次序,已是想到少年人的脾气,给圣人安排了几个能陪着说话的人了。怎么又将他们黜落,反选了几个四平八稳的老臣们不敢马上就高兴,反常即妖,桓嶷做太子时规行矩步,他们却看得出来,桓嶷不是个没主意的人。有主意的年轻人,必有锐气的。

    尤其是严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使劲儿看了一回名单,也看不出毛病来,只好将这名单拿出去公布。与此同时,又准备起了进士宴,地点设在皇家池苑,水面遍开莲花,极是清凉宜人。

    严礼陪同桓嶷出席了宴会,期间,桓嶷一点异常也没有,很符合所有人期待的鼓励诸进士,又戏言两句,亦不失少年人的活力。

    “六十进士”大受鼓舞,个个立志要为桓嶷鞠躬尽瘁,又个个踌躇满志,恨不能立时指点江山,使君王倾心。桓嶷却有他自己的打算,这场宴会他中途离席,离开前即对严礼道“进士的卷子不是你出的,你也是副主官。下面的卷子却要你来操持了。”严礼是吏部尚书兼的副主考,接下来选官,就是他的职责范围内了。

    严礼赶紧答应了,一场酒也没有吃好,回家就开始琢磨着出题。

    领宴之后雄心壮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进士们则面临着下一场的考试,这一场考试不淘汰人但是更磨人。他们这些人,已取得了踏入官场的入场券,但是入场券上没有标记座位号,座位号得另取。

    严礼现在就干着发座位号的事情,一时之间,严府热闹极了。严礼命人取了铺盖,跑到吏部的值房里一直住到了开考。

    桓嶷听了,不由对纪申笑道“我对纪公好吧”示意后面的事情交与严礼主持,纪申只在最后把关,免得纪申一把年纪有家不能回。

    其时桓嶷正在与纪申论政,还在东宫时,桓嶷就经常请教纪申,如今更有条件了。纪申数次蒙他宣召,已知他并非只会串亲戚的仁弱天子。被开了玩笑也只是笑笑。

    桓嶷打起完,即问纪申国策。纪申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陛下持国,当宽严相济。”桓嶷道“太宽泛了。”纪申道“臣请试言之。”

    “请。”

    纪申道“先帝想给陛下一个安稳的局面,也尽力去做了,如今看来,海清河宴,陛下可以垂拱矣。实则不然”

    桓嶷紧张了起来“怎么说”之前最愁没事干,后来接受现实了,现在告诉他其实不是

    纪申道“海清河宴是先帝的海清河宴,不是陛下的。陛下以为,自己与先帝比,如何”

    “自然是远远不如的。”

    纪申摇头道“不然。陛下体自先帝,天份岂会差了所差者,先帝做了三十年的天子,才有了这样的海清河宴,先帝镇得住。陛下可是才登基呀”

    “不是海清河宴吗难道有隐患”

    纪申道“一个三十年的皇帝主政,与一个一年的皇帝主政,能一样吗”

    桓嶷自我解嘲地道“原来差的是我”

    “是时光,不是圣人的不足。陛下将这些隐患一一解决了,就有自己的太平天下了。”

    桓嶷非常感兴趣地催促道“纪公快说。”

    纪申于是一一给他指出“其一是人心,先帝末年四凶横行,士民心中的伤痕至今还没有平复,互相之间的信任已大不如前,人人有提防之心,您要安抚他们。其二是吏治,看似安稳,皆是先帝老臣,陛下需要考虑自己要用什么样的人,臣等老矣。其三是边患,先帝将边将梳理完了,武将不会威凌新君,但是他们与您相交不深呀。这就要说到最要紧的一条,圣人,您做太子的时候是怠政的。”

    最后一句未免诛心,桓嶷红着脸,问道“如之奈何”

    纪申道“请示百姓以宽。”

    “好。”

    “请陛下选贤任能,罢黜昏庸。尤其是亲民官,百姓能有几个得见天子呢与他们打交道的都是亲民官,亲民官好,百姓夸朝廷、谢天子。亲民官不好,百姓就会认为是朝廷无道、天子昏乱。”

    “好。”

    “臣请陛下不要兴边事。”

    “好”桓嶷又添了一句,“若是有边患呢”

    “能维持就维持。陛下,先帝给您留下一些将领,可您了解他们吗您知兵事吗知道什么时候该用谁吗”

    桓嶷默“好。”

    “陛下,不可再怠政了。”

    桓嶷道“我为天子,善择执政,执政选贤与能,贤者治民。”

    纪申欣慰地笑了。

    与桓嶷相谈甚欢的纪申此时并不知道,他高兴得实在太早了

    就在两人谈完话之后的第三天,严礼把进士们又考了一回,这回列了个二十人的名单,下面缀着四十个认为还不够成熟、不适合马上做官的新科进士,将展开两尺长的一轴纸拿给纪申审核。

    纪申看完也只略动了一下次序,他也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人情。宰相的任务就是调和阴阳,水至清则无鱼,其中有些人因家世好而得到一个更好的官职,纪申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看一些好苗子没有被筛下去,即与严礼一同将这份名单呈递给了桓嶷。

    这张单子比之前短了很多,桓嶷小半天就看完了。依旧是执朱笔写写画画,涂写的地方也比上一张少了一些,不多会儿,桓嶷将改完的名单再还给纪申。

    纪申看了之后,不动声色地转给了严礼。严礼抖着手看过去,几乎要昏厥,不详的预感终于应验了你们父子怎么又来了

    桓嶷也把名单上姓杜的都给涂了,又饶上两个姓赵的,他比他爹还进化了

    桓嶷只当没有看到严礼摇摇欲坠的样子,道“就这样吧。”

    严礼踏上半步,被纪申沉默地拽住了。纪申心里想了很多,前几天桓嶷问政时候两人一问一答都还记在他的脑子里,说好的安抚呢

    桓嶷自有他的考虑,纪申说得没错,他做太子的时候蜷得太久了。一个人,不干点实事,谁拿你当个人物呢太子也是这样的。为什么说新君容易被老臣辖制难道亲爹特意给儿子留坏人当然不是。纪申对他说的都是实话,再赤诚不过了,你不干事,哪里来的威望没有威望,怎么能让这些人精服你

    也许老臣还觉得是为你好呢你不会干事儿,我给你干了。简直不能更贴心了

    但是他毕竟是新手,桓嶷本打算再蛰伏两年,不过纪申既然说他怠政,他就先动一动手指。

    纪申还是沉默,桓嶷也就不说话。严礼憋不住了“圣人,天下为公。”

    桓嶷虎着脸,就是不说话。纪申叹了一口气“圣人,他们合适。”

    桓嶷道“我曾立誓。”

    纪申道“不迁怒,不贰过。”

    桓嶷接口道“不幸短命死矣。”2

    严礼从来不知道桓嶷能够伶牙利齿若此仿佛不是那个沉默的太子,而像是他的某一个亲戚。纪申道“臣请陛下三思。”

    桓嶷摆明了不想再考虑。严礼在一旁卷袖了“圣人”纪申反而叫了他一声“尚书”旧日恩怨纪申都明白,杀母之仇,如果说顶了,谁都能直接撂挑子,这事儿只能缓着劝,不能与他争。

    纪申和起了稀泥,请双方都再想一想,至少有些人别说不是杜庶人的亲近血缘了,甚至根本不是名门杜氏的人,就因为姓个杜,那得多冤皇帝是可以有小脾气的,但是不能有害国政。当年桓琚任性的时候,已经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了,控制力还在都惹出乱子来。现在桓嶷才上任,不能就这么干了。

    纪申的心里,已经有了个迂回的路线,硬压着严礼不让他吵。桓嶷将二人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他也不点破,也有点想看纪申要怎么做。默许了纪申的建议。

    严礼头昏目眩,被纪申一气拖出了两仪殿才吐出一口浊气来“纪公这样能行吗”

    纪申道“圣人心里憋着一口恶心气呢。”

    严礼一句无礼的话就要冲口而出,又咽了下去,一时有点害怕不在进士科就将人黜落,必要取中了进士,再让他干耗着就不授官。这记仇记得也太狠了。恹恹地问纪申“纪公打算怎么办若要力争,恐怕这将是新朝第一次与圣人的争辩了。”

    纪申道“还是要劝的。”

    “不听劝呀。”

    纪申道“尚书不是劝,是争。论起孝道来,没记错仇呀。”

    “杜庶人就在后面,一条绳勒死了也随便他”

    “那又要说他无趣了,堂堂天子再去动一个庶人。”

    “那就”

    “慢慢来。尚书,先不要透露出去,只说名单还要斟酌。”

    严礼灰头土脸地道“我还在值房里再住几天吧,您可快着些。”

    于是纪申又折回去,再与桓嶷肯谈。

    桓嶷见到纪申又折了回来的当时就笑了,笑容一闪而过,肃容等着纪申的新词。纪申沉重地一礼,声音很慢地谢座,坐下来之后,双眼很是忧虑地看着桓嶷“圣人,当年很难过吧”

    桓嶷别过脸去,纪申又说“臣等总想圣人都照着书本来,这样臣等省心啊。”

    桓嶷的脸又转了回来。

    纪申也闪过一点笑,继续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可是当年得忍,为了大局嘛。其实先帝当年也恨,也忍了。臣知道圣人的苦处。”

    桓嶷哽咽地道“纪公知我”当年他“不能有戾气”,恨意哪是那么容易就消的呢不过是装作无事发生罢了。哪怕是劝他不要有戾气的梁玉,他也不信她就放下了。

    纪申道“当年是为做一好太子,如今要不要做一个好皇帝呢”

    “那我就做不得儿子了。”

    纪申想了想,问道“难道要天下姓杜的都改姓吗”

    桓嶷道“我看着别扭。”

    那你取进士的时候怎么还取了呢你这心眼儿不大好纪申不客气地道“别扭也一起才吃了酒。”桓嶷赌气道“我就是试过一回,还是受不了。”

    纪申被气笑了,越笑越忍不住,一阵笑声过后,纪申也只给桓嶷留了一个“三思”,又辞了出去。去了政事堂便将黄赞、萧司空请了来,如此这般一讲,二人都颇为难。纪申这般已是做得不错了,劝比争要强。纪申找了他们来,也不是为了发牢骚,也不是为了求援,而是摆明了皇帝这事儿大家都有责任,都得软和着劝他。走吧,排队上。

    黄赞推萧司空上前,萧司空推辞不得,也去与桓嶷谈心。他先有准备,将杜、赵两家的情况对桓嶷摆了出来,共几枝、几房,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并非所有姓杜的都是一条心,也不是所有姓赵的都合谋了。

    桓嶷反问道“他们得势的时候,难道不沾光”

    萧司空狡猾地回道“臣敢保证,登基改元大赦天下他们都没有被赦还。”

    桓嶷不再说话。

    黄赞再也不能躲避了,上来便对桓嶷道“圣人,您为何不诛杀杜庶人呢”

    桓嶷摆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黄赞道“一样的道理啊。”

    桓嶷道“我再想想。”

    然而除了三位执政,再没有人敢自己上前去劲桓嶷了。杀母之仇,打算怎么劝呢亲近如陆皇后,跟着生气都来不及了。别人就更沾不上边了。

    便在此时,纪申轻车简从,一身布衣,一张名帖,叩开了袁府的大门。

    桓嶷闹脾气的事情,虽然政事堂捂着,还是传了出来。梁玉听说了之后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当年那么样的绝望,那么深的悔恨,至今仍是她心中最痛的一笔。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件事情,包括袁樵。整整半个月,她不敢去看亲生儿女。

    但是纪申来了。

    袁府慌张得厉害,从上到下紧紧张张将他迎到了堂上坐着,三代主母一齐出来,又派人去把袁樵从县衙里薅回来。

    梁玉与纪申一打照面,没开口便先落泪。纪申等她哭完,才说“老朽羞见夫人。”

    梁玉哽咽道“我知道您来是为的什么,您总是有道理的。可是我们哭不能哭,笑不能笑,也太惨了。”

    纪申一声叹息“夫人,还请为国为民忍耐一回吧。”

    两人来去几句,袁樵一头扎了进来。纪申无奈地道“我又不是上门打劫来的。”俏皮话说得人紧绷的神经略松一松。

    纪申对袁樵道“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考核又要开始了。我一个老头子,也欺负不动人,只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可否”

    袁樵担忧地看了梁玉一眼,梁玉吸吸鼻子,点点头“行。”

    袁樵一手一个,挽着刘、杨二夫人,将堂上让给了纪申。纪申又叹一口气,道“圣人的难过,谁能不知道呢只是不能有害国政。夫人,不是天下姓杜的都是一家人啊。”

    梁玉也机警,回道“那他们也不能得寸进尺。”

    纪申果断地道“当然”又无奈地说,“夫人,当年的案子,断案的也有老朽,当时已是快刀斩乱麻了。律法摆在那里,以夫人之见,要怎么判呢”

    梁玉道“您要问我,我也问您,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来,他们真的不是一家人了吗还是同气连枝,等着熬死我们好翻身呢”

    纪申叹道“夫人知道人心啊。”

    梁玉摇摇头“我不知道的,从不知道人心有多险恶。这只是我的主意,圣人怎么想,我管不着,顶多不去他跟前煽风点火罢了。天下姓杜的那么多,我总不能闲招来这么多人来等着我咽气。可三郎,您说,当太子的时候蜷着,当了皇帝还不能有脾气,是不是太惨了”

    纪申道“受国之垢,是为天下主,受国不祥,是为社稷王。圣人是要做圣明天子的,如果从现在就开始随心所欲,我很担心将来呀。”

    梁玉一怔,道“行吧,我去见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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