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壁微瑕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谢遗只能听见两个人细弱的呼吸声,和水珠滴落的声音。

    胃里不停绞动的饥饿感迫使谢遗低头慢慢吞下了手心里的“食物”,咀嚼的声音在一片堪称寂静的黑暗里,被放大了。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伸出手去接石壁上渗出的水喝。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淌进了胃里,那种潮湿腐朽的泥土腥味,却不断地从胃里翻涌着漫上来。

    谢遗一手掩住了唇,迫使自己忍住那种不适,不要吐出来。

    “没有吃的了。”秦执蓦然出声。

    谢遗愣住了。

    喉头却剧烈地蠕动了两下,咽下了那些从胃里翻涌上来的食物。

    秦执声音带着几分轻嘲:“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吧?”

    他是清贵无双的世家公子,食金馔玉,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在阴暗湿冷的角落,吞咽着腐朽生潮的青苔?

    秦执睁开了微阖着的眼,看向不知名的黑暗。他的目光是空茫的,有些自嘲,又有些不甘地:“孤也没有想到……”我会死在这样的地方。

    饥饿和伤痛使得那些早已久远的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了。

    那是一种浓烈似血的华美,在天边悄然绽放,席卷视野,于光彩薄淡的天穹之上,绮艳瑰丽得近乎残忍。

    它像是铺天盖地的火,点燃了他的眼眸,焚烧着身体里的血。于是蚀骨的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挥之不去。

    金色的剪刀小巧得甚至堪称可爱,女人被冻的泛红的手,掬起了一捧水,浇在了上面。剪子的刃,被磨的锋利,有一点儿红,挑在那点尖锐上,倒映着满地被晚霞映成绯色的雪,艳得煞人。

    “娘教你的,记住了吗?”

    她又一次出声问他。

    他蹲在雪地里,眼睛被剪子反折出的光晃得有些疼。

    他很想伸出手将对方通红的手握住,呵上一口气,捂一捂。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点了点头,说:“记住了。”

    于是女人笑了,眉眼弯起,弧度柔和。

    “……是娘配不上你。”

    迸溅的鲜血,泼洒在雪地上,开出了一朵侬艳的花。

    秦执陡然回过神来,呼吸急促。

    晚霞血红的颜色还没有彻底从他的瞳孔中淡去,他怔怔看向一个方向,整个人仿佛被黑暗淹没了——从身体,到灵魂。

    深陷泥沼,沉溺其中。

    “你怕死吗?”

    黑暗里,谢遗听见那人这样问。

    他的声音很轻,和着“滴答”的水声,像是从虚无缥缈之间传来。

    怕死吗?

    谢遗问自己。

    自然是……不怕的。

    他已经死过一次,一辈子爱过,恨过,纠缠过,释然过……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亏欠了一个人吧。即便是死亡,也不过是回归他本该走向的命运,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他摇了摇头,道:“不怕。”

    秦执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可是,孤很怕。”声音低弱,几近不可听闻,可是谢遗却听得很清晰。

    他看了过去。

    浓重如墨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水滴落的声音,和那人如呢喃一般的低语。

    “孤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的瞳孔染上了些许迷茫,对未来的不可预知,使得一种难言的软弱从他的身上透露出来,“孤还有很多事,很多事,没有做。”

    他一直很抗拒将自己的软弱展露出来给人看,可是冥冥的黑暗里,坚硬的伪装突然以不可挽救的颓势,崩溃了。

    畏惧死亡是人的天性。

    然而秦执比一般人还要怕死。

    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他怎么能死?

    忽然,他的手背一暖,有温热柔软的肌肤覆了上来。

    秦执一惊。

    谢遗握住了他的手。

    “陛下,我们能活下去的。”他听见谢遗这样说。

    秦执看不清谢遗的表情,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只能捕捉到谢遗模糊的轮廓。然而仅凭想象的勾描,仿佛已经可以看见那人微抿着的泛白的唇瓣,和点漆一般的双眼。

    便如极其微渺的萤火之光。

    流离飘摇,坠入心底。

    照亮了方寸之地。

    秦执慢慢放松了身体。

    他能活下去。

    他不能死,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做。

    缩在角落里修养的白白终于恢复了些,它全身柔软的白光比之前亮了不少。

    “宿主大大。”它轻轻叫着谢遗。

    “嗯?”

    白白飞到他的身边,蹭了蹭,“宿主大大不会死的。”

    谢遗微笑:“嗯。”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谢遗的意识都在无止境的黑暗中不甚清晰了。

    白白忽然喊出了声:“宿主大大!有人来了!”

    谢遗睁开了眼睛。

    “外面!外面那些人……是来找我们的!!”它道。

    谢遗连忙推醒了身边熟睡的人。

    “陛下!陛下,有人来了。”

    秦执睁开了眼睛。

    ……

    无数人打着火把,围绕着坍塌下来的山石挖掘着。

    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已经慢慢弱了下去。

    李康乐站在人群外,静静看着。

    他的身侧,青年长身玉立,轻声道:“幸而陛下真龙天子,有天命护身,转危为安。”

    火光落在他的眼里,被浓重的晦暗吞噬了。

    李康乐转头看向他,目光若深秋寒潭,晕开一片凉意:“为何是他?”

    “谁?”那人唇角微弯。

    他盯着他,缓缓吐出二字:“谢遗。”

    那人嗤笑出声,低声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康乐闭了闭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山石泥沙终于被挖开了。

    秦执在侍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是惨白的,虚弱到连站也需要人扶着,然而只一抬眸,目光冷然明净如剑光,便足以洗去一身的褴褛狼狈。

    人跪了一片。

    秦执却回头看向了谢遗。

    只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落入了他的眼睛,宛如星月全都浸在了潋滟的水光里,粼粼生辉。

    让人心头一悸。

    谢遗。

    他唇瓣翕动,无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今日过后,你我应当相行陌路了。

    ……

    谢遗被送回谢家之后,才知道距离自己失踪那天,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之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受了惊又饿了那么久的缘故,谢遗一回家便病了。这病来势汹汹,比之前那次还要重上许多。

    秦执往谢家送了许多东西,多是治病的良药,谢家并不想收,然而迫于天威,不得不收下。

    秦执甚至遣了宫里太医来为谢遗医治,只是谢如青实在是信不过旁人,太医前脚离开,她就叫了自己信赖的大夫来。

    谢遗每日被药味包围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岁月——终日缠绵病榻,连欢喜的时日都短暂得可怜。

    幸而病中还有人偶尔上门探望,带来外界的消息。平日里上门最多的是乔家公子乔十一,他和谢遗私交甚好。

    见谢遗病的厉害,乔十一也觉得愧疚,说,当日就不该让谢遗独自离开,否则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

    谢遗只是笑,觉得这事实在是怪不得乔十一。

    他宽慰乔十一几句,又打听有关景明公子的事。

    乔十一不敢言得太深,说了几句就转开了话题,问谢遗病好了可要去参加诗会。

    谢遗没有拒绝。

    是夜。

    “吱呀——”一声,门扉飞快地开启又合上。

    昏黄的烛光溢满了整个屋子,春枝绕过了屏风,靠近了谢遗的床边。

    “公子?”

    谢遗睁开了眼,看向她。

    “李三公子来了。”她低声道,眉梢眼角掩不去的欢喜雀跃。

    谢遗微不可觉地蹙了下眉,有些诧异:“人呢?”

    “在外间。”春枝邀功地道,“我夜里偷偷给康乐公子开的后门,他说,想要见一见公子。”

    谢遗伸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道:“请他进来。”

    来的果然是李康乐。

    多日不见,他清减了许多。当日初见之时,一片澈然风流的眉眼,如今已经染上了些许颓色。

    “无失。”

    谢遗垂首应了一声:“康乐兄。”

    李康乐在他的榻边坐下,却垂眸不看他,只是低声道:“我来晚了。”

    “康乐兄也是别无他法。”谢遗道,“毕竟你我二家……”

    李康乐抬眸看了他一眼。

    青年的唇角还是含着笑的,温暖的烛光穿过他鸦色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柔和得不像话。

    李康乐却有些难过。

    哪里今日来晚了?

    分明是……

    “无失。”李康乐念出他的字,语气格外的慎重。

    谢遗看向他,微微上挑的眼角睁大了,等着他的下文。

    “我欲离开金陵。”

    谢遗讶然:“去哪儿?”

    “游历四海,踏遍千山。”他这样说着,眼眸中有微弱的光亮浮现,“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谢遗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点光亮,暗淡了下去。

    可是李康乐还是维持着微笑:“也好,也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也好”,可是到底好不好,谁又知道?

    谢遗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你准备何时去?”

    李康乐沉默片刻:“……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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